说牛
先父曾说起,有位教他"国文"的老师很有名士派头,诗词文章写得多、快、好,只是如有学生问他作文改了没有,他必摇头.有人打趣说,谁想找回自己的作文,最好天天尾随他上茶楼,翻翻他擦椅的废纸,总有一天会找着.期终考试,他在黑板上写两个大字:说牛.下注一行小字:不得超过二百字.
现在的记者、作家时兴说"挖料",其实学生何尝不要"挖料",只是坐在课室中或者卧室里,纵使把天花板和地板都看穿,也决然"挖"不出与众不同的"料"来.先父当时叫我也试试写《说牛》,我想了想,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便推说日后再写吧.
不料日后真有可写的"料",但写出来已不能呈父亲过目了.
话说在那噩梦般的时代,我在学校农场放牛,放的是一头母牛和它的幼子.
放牛便认识放牛人.邻近生产队有位专职放牛的独眼社员,对牛真是名副其实地了解,只略一凝视,便说:"这母牛很调皮,它会用角绞断绳子逃跑的.你要把绳系短些,让它的角够不着."我依着做了.回头看着那牛在苍蝇围攻下四蹄暴跳,我也难受.而它还瞪我,眼光中充满恨意,好像在说:"总有一天我要报复你."
小牛也替它妈妈出气.它没穿鼻,虽有笼头,但蛮起来我也扯不住.它一高兴便扬长而去乱踩乱吃,毫不怜悯我担着"有意破坏"的风险.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中午系牛时,我忍不住略略放长了牛绳.仅一顿饭工夫,它们母子竟结成最佳拍档,已吃去半块田的嫩禾.那母牛斜眼看着我,并不逃,待我走到伸手可及的地方时,它才跑,跑几步,又低头吃,一副"睬你都傻"的神气.如此三番几次,耍够了我才作罢.我系了它便赶快去告诉独眼社员.他一听也慌了,快步随我到现场.那母牛见到我们,竟愣着一动也不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惶惑不安又懊悔不已.独眼社员想了想,说:"你回去说,是邻村的牛来吃的.我给你证明."我还未置可否,他又正色大声说:"你要咬定,不能松口,到哪里去都要这么说.快回去报告,别让他们先看到了."
一场灾难轻轻消弭了.奇怪的是,那母牛竟从此再也没闯祸.我至今还回忆得起它那惶惑和懊悔的神色,觉得它比独眼社员称为"他们"的那些人还有人性.因此,我作《说牛》,就不用瞪眼向天花板或地板"挖料"了.
至于那小牛,后来穿上牵鼻绳,就和我当时一样听话.
1993.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