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回忆
20世纪50年代时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庐山脚下鄱阳湖边的一个小县.抗战期间,曾有一支广东的士兵在这一带浴血苦战,最后全部壮烈牺牲.当地老百姓提起他们都心怀崇敬.我受这些同乡庇荫,虽没有得到"让利酬宾"的优待,但没有遭到什么特别的"挑剔".我知恩必报,言行尽量谨慎,连说话发音也不敢大意,舌头该卷便卷,舌面该伸便伸,绝不偷懒,生怕丢了广东人的脸面.
但还是少不了引来些好奇的询问.在县城还好,一下乡我就忙于招架了,有的问题还真不容易回答呢.
比方有一回,有人问起广东女人为什么喜欢赤脚或穿拖鞋.我从来没研究过这尖端问题,幸亏当时还算机灵,一看周围的女同胞都穿鞋踏袜,只有头颅和指掌直接接触空气,大多还拿着鞋底在一锥一绳地纳,看人也不大敢抬头,便知道这道理一下子不好说,只能漫应一句,说是广东天气热的缘故.我想,要是当时直说"你们这里以为女人遮蔽的部位越多越好,是一种封建意识;而那位对你们报告广东女人露脚跟的老兄,显然有点邪",恐怕就很得罪人,连晚餐都未必有人招待了.
还有一回,当有人把我介绍给一位"长"级中年人时,他立刻兴奋起来,对着大庭广众把"广东人吃活老鼠"的传说讲得天花乱坠,好像他是个"广东通",而我倒像是从老鼠洞钻出来的乡巴佬,正求他开导似的.人们把眼光移来移去,看看他口沫横飞,又审视我是否默认.要是等他说完,大家四面来"将军",我就真不知该"坐起"还是"撑士"了,好在酒菜上得及时,一杯陈年米酒敬上去,堵截了万千烦恼.
把"吃活老鼠"栽在我头上的事只此一回,而逼我承认广东人吃"血淋淋的鸡肉"的事却时有发生.想来是因为上文提及的那支广东部队驻守该地时日稍长,战役开始前,兵哥们发了津贴,大概常爱"捻两味",而当地人对其中骨髓仍红的白切鸡印象特深.对于这类质询,我很耐心地解释,试图说明刚熟的鸡肉如何嫩滑.只可惜当时正值"困难时期",连鸡毛也很难见到,否则我就做两只白切鸡证明了.不过,也幸亏当时没有鸡,因为我在家只吃妈妈做的白切鸡,自己从未动过手,自己动手一做,可能正好证明"血淋淋".
现在,白切鸡成为家常菜了.每每吃白切鸡时,我总记起那支广东部队,记起我曾登上他们义无反顾地殉国的东牯山,只觉面前纵横交织的战壕,仿佛顽强地刻写着一段史话:这里只有阵亡,没有讨价!
199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