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五台山的冬天，天气很冷，但仍有些游客过来。五台山大部分景点都在台怀镇上，台怀镇坐落在山谷之中，中间有条河流，两侧都是连绵的高山，山上山下建有上百座寺院。台怀镇上，街旁的商店依然营业，饭馆茶社也偶尔会有人进出。路边的积雪没有融化，河水早已冰冻不再流动。河边稀稀拉拉地挺立着已经落叶的白桦树，黑色的树枝不经意地从各个方向伸向天空。粗大的树干上上下排列着几只“大眼睛”，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也看着远处大大小小的寺院，不言不语。

寺院里很是清静，观音洞里更是如此。观音洞常住僧人本来就不多，而且有些已经外出游历了。听说一到冬天，五台山的很多僧人会到南方去游历，一方面是去增加见闻，另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身体不好或寺院条件不好的很难待下去。

观音洞的住持是格桑益西师父，他身材魁梧，脸上有典型的高原红。听说他是从藏地过来的，但汉语说得很好。益西师父把我安排在他的隔壁房间，我们时不时一起喝茶聊天。他说自己出家三十多年，到五台山也有二十年了，不过没有收过一个弟子。我问为什么。他说自己修行不够。我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益西师父修行如何我不知道，但我见过太多自己水平不行还自我吹捧、广收弟子的人，包括在家的和出家的；而益西师父出家三十多年，还是五台山一座重要寺院的住持，这么谦虚地说自己修行不够还坚持不收弟子，这样的人确实少见。

我住的房间是观音洞本寺另一位师父的房间，他外出游历去了。房间条件不错，有一个小卧室和一个小客厅，卧室的宽度刚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写字台，客厅里简单地摆放着茶几和长条木质沙发，两间房总共约莫三十平方米吧。让我欣喜的是，这里有无线网络，而且信号很好。

我白天手机关机，晚上会开机。我发现寺院的僧人也都有手机，各种社交软件也都会使用。我还是尽量让自己少用手机，消息太多，容易扰乱自己的心啊。我在想，古时候的修行人根器很好，会出现很多高僧大德，有一个原因，应该是当时干扰也少吧。听说现在是末法时代，电子产品普及，应该也是末法时代的一个现象。电子产品和互联网，一方面给人们带来生活的便利，另一方面也在时刻干扰人心。心不静，何来修行？

观音洞的出家人早上六点半上早课，此时天还没亮，听说夏季还会早一些。没有人要求我跟着上早课，但我还是想体验一下。我把闹钟调到六点，时间一到，立即起床！天真冷，刷牙时感觉牙齿都没有知觉了，洗脸时更难受，就像针刺一样。我傻啊，居然忘记烧水了。

大雄宝殿里没有暖气，僧人们在另外一个地方做早课。到了做早课的房间，我就傻眼了：师父们念的是藏文，我一句都听不懂。益西师父跟我说，你可以到自己房间去念早课。我顺便看了下几位出家师父的宿舍，之前以为他们住的房间跟我现在住的差不多，但我发现并非如此。他们的宿舍大多很简陋，除了一张罗汉床，几乎没什么其他家具，还有的是两个人住一个屋。我忽然有些感动。

我回到房间，开始念经。汉地寺庙的早课有固定的经典，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念什么经，悲胜法师、加措活佛也没告诉我啊！那就自己安排吧，我念了《观世音普门品》《金刚经》，又看了一会儿《维摩诘经》，共一个半小时。

早上八点敲钟吃早饭，吃的是素包子。午饭时间是十二点，晚饭时间是下午六点。昨天早上吃素包子，中午吃素包子，晚上还是吃素包子，我会变成包子吗？

下午我打坐一个多小时。打坐有很多方法，有的观呼吸，有的参话头，我用的方法是观念头，是以前泰山禅院的丁老师教的。观察头脑中一个又一个念头，只是观察，而不被念头带走，就这么简单。念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时刻都在出现，但我们很少觉察到它们，不止如此，还经常被念头带走，从而形成各种情绪。

打坐时，会出现很多自己意想不到的念头。听说以前有个屠夫，意识到自己的工作不太好，也想去修习佛法，听说打坐修行很好，于是去寺院向某个禅师请教。禅师推托不过，让他在禅房外打坐。一炷香过后，屠夫坐不住了，禅师问他体验如何，屠夫说：“打坐太好了！我想起刘胖子五年前拿了我十斤肉还没给钱呢！我得赶紧回去找他要账去！”

白天我去台怀镇上逛了逛。我提醒自己是个出家人了，走路也好说话也好，要表现得体。马路上的行人和我擦肩而过，偶尔看我两眼，并未露出特别的目光，还有人会朝我双手合十。我感觉很好，这说明他们把我当成出家人了啊。路过一个卖僧服的商店，我顺道买了一件马甲和一件毛衣。之前剃度时的僧衣是悲胜法师准备好的，但因为实在太冷了，衣服不够啊，而且作为一名出家人，还是尽量不要再穿在家时穿的衣服。僧衣很贵，一件毛衣就得五六百。悲胜法师说那是品牌的，会贵一些。好吧，我都出家了，就别在乎那些钱了。

我只准备了一套僧衣，等到实在太脏了，就晚上洗，烘干，第二天接着穿。针对接下来要行走的两千公里，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不能生病，其次是不能背太多东西。为此，我带了几包感冒药，还准备了一个针线包，要是衣服破了，补一补应该可以继续穿。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短期出家并行走两千公里？可能是自己的生活太乱了，我想一个人独处一段时间，想止语一段时间，想放下所有身份，过一种新的生活……

“行走”这个念头的出现，没有任何征兆。当初并不是为了做一件事情，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只是出现了行走的念头。但当这个念头出现后，一连串的念头接着出现了：为什么要走？什么时候走？外界会如何评价？别人问你怎么回答？要准备什么？能否走完两千公里？走不到怎么办……之前出现这些念头时，我兴奋得彻夜难眠。

晚上我开始看书。有本书叫《幕后：一位觉者的实修日记》，是张德芬老师送的，很薄的一本书，我一晚上就看完了。书写得很吸引人，谈论真相。书里也讲观念头，我感触最深的是作者对觉知的描述。他说：“万物都是觉知。你即觉知。”他还说：“我之前以为我开悟了，但讽刺的是，正是这种‘以为’让我不是真正地开悟。”此书引起我不少共鸣。2014 年，我也以为自己开悟了，还宣告天下。现在想来，那是多让人尴尬的事啊。

我还看了关于沙弥戒律的书。剃度时，加措活佛简单地给我讲了戒律，后来又给我发了一大段微信语音讲持戒之事。我不知道应该是个什么仪式，只是意识到一点：出家要守戒律。悲胜师父今天给了我一本《沙弥十戒威仪录要》，我粗略看了一下，发现戒律和我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样。例如：出家不一定非得吃素，也没有要求出家人戒烟……

我还打开手机看了一些新闻，关于鬼脚七出家的事依然很热闹。有人说这是作秀，有人说这是显摆，有人说这是做自己，有人说这是勇敢，有人说这是不负责任，有人说这是弘扬佛法，有人说这是侮辱佛陀……看着这些评价，我的情绪也有些波动。不过很快，我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他们头脑里的标签而已，无所谓好坏。

也有人担心我若是不带钱，路上吃饭和住宿问题如何解决。我还真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毕竟如今这个社会，物质足够丰富，我以出家人身份向别人化缘，解决吃饭住宿问题，应该可以的吧。后来才知道，我想得过于完美了，现实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多次不得不露宿荒野。

睡觉前，我又会打坐一小时左右。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想以前此时应该还在给豆豆、笑笑讲故事吧。有人不喜欢养小孩，认为小孩太麻烦。但我很喜欢小孩，虽然小孩会带来很多麻烦，但也会带来很多快乐，而且快乐往往会比麻烦多得多！我大女儿叫豆豆，今年九岁；小儿子叫笑笑，还不到三岁。每天晚上，是家里最欢乐的时候，我和他们玩各种傻瓜游戏，还会给他们讲故事——自己编的各种故事。而如今，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只有我独自一人，诵经、看书、打坐、睡觉。

睡不着，就念《心经》。我开始默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貌似一遍还没念完，我已经沉沉睡去。

半夜，我醒来上厕所。我平时很少起夜，应该是昨晚喝茶比较多。房内没有独立卫生间，公共卫生间在院子的另一侧，离房间约百来米。晚上气温零下十几摄氏度，出门时有点冷。上完厕所回来时，我不经意抬头，当时就愣在院子中。漫天的星星，密密麻麻，像雨点一样，仿佛要落下来。久违的星空啊！星空下躺着黑色的大山，坐落在大山中的那些古寺的轮廓已经模糊，寺中偶尔会透出零星的灯光，让人误以为是星空延续到了地面。远处隐隐传来两声狗叫，但很快就停下了，可能是怕吵醒睡梦中的人们。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偶尔还有风吹过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寒意惊醒，紧了紧衣袖，转身回到卧室中。

出家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