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地[1]重游
旧地重游,以前所惯识的各种景物争把过去的事情告诉我,使我耳目不暇应接,心情不胜感慨。我素不喜重游旧居之地,便是为此。但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只得硬着头皮,带着赴难似的心情去重游。前天又为了不得已之故,重到旧地。诗人在这当儿一定可以吟几句。我也想学学看,但觉心绪缭乱,气结不能言,遑论做诗?只是那迎人的柳树使我忆起了从前在不知什么书上读过的一首古人诗:“此地曾居住。今年宛如归。可怜汾上柳。相见也依依。”
这二十个字在我心中通过,心绪似被整理,气也通畅得多了。
次日上午,朋友领我到了旧时所惯到的茶楼上,坐在旧时所惯坐的藤椅里。便有旧时惯见的茶伙计的红肿似的手臂,拿了旧时所惯用的茶具来,给我们倒茶。这里是楼上的内室。室中只设五桌座位,他们称之为“雅座”。茶钱比他处贵,外室和楼上每壶十一个铜元,这里要十六个铜元。因这缘故,雅座常很清静。外室和楼下充满了紫铜色的脸,翡翠色的脸,和愤恨不平的话声时,你只要走上扶梯,钻进一个环门,就有闲静的明窗净几。有时空无一人,专等你来享用:有时窗下墙角疏朗朗地点缀着几个小白脸,金牙齿,或仁丹须,静静地在那里咬瓜子,或者摆腿。这好比超过了红尘而登入仙境。五个铜板的法力大矣哉。以前我住在此地的时候,每次到这茶楼,未尝不这样赞叹。这回久别重到,适值外室和楼下极闹而雅座为我们独占,便见脸盆大的五个铜板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们替茶店打算,这里虽然茶钱贵了五个铜板,但是比较起外面来,座位疏,设备贵,顾客少。照外面的密接的布置,这块地方有十桌可摆,这里只摆五桌。外面用圆凳,这里用藤椅子。外面座客常满,这里空的时候多。三路的损失绝不止五个铜板。这雅座显然是蚀本生意。这样想来,我们和小白脸,金牙齿,仁丹须的清福,全是那紫铜色的脸,翡翠色的脸和愤恨不平的话声所惠赐的。
我注视桌面,温习那旧时所看熟的木纹的模样。那红肿似的手臂又提了茶罐出现在我的眼前。手臂上面有一张笑口正在对我说话。
“老先生,长久不到了。近来出门?”
“嘿嘿,长久不到了,我已经搬走,今天是来作客的。”
“啊,搬走了!怪不得老客人长久不到了。”
“这房间都是老客人吗?”
“嗳,总是这几位先生。难得有生客。”
“我看这里空的时候多,你们怎么开销?”
“嗳,生意是全靠外面的,不过长衫班的先生请过来,这里座位清爽些。哈哈!”
他一面笑,一面把雪白的热手巾分送给我们,并加说明:
“这毛巾都是新的,旧的都放在外面用。”
啊,他还记忆着我旧时的习惯。我以前不欢喜和别人共用毛巾。这习惯的由来,最初是一种特殊的癖,后来是怕染别人的病,又后来是因为自己患沙眼,怕把这“亡国之病”传给别人。所以出门的时候,严格地拒绝热手巾。这茶伙计的热手巾也曾被我拒绝过。我不到这茶楼已将两年了,他还记忆着我的习惯。在这点上他可说是我的知己。其实,近来我这习惯,已经移改。因为我觉得严防传染病近于迷信,又觉得严防“亡国之病”未必可以保国,这特殊的癖就渐渐消除。况且我这知己用了这般殷勤体贴的态度而把雪白的热手巾送到我手里,却之不恭。我便欣然地接受而享用了。雪白,火热的一团花露水香气扑上我的面孔,颇觉快适。但回味他的说话,心中又起一种不快之感,这些清静的座位,雪白的毛巾,原来是茶店老板特备给当地的绅士先生们享用的。像我,一个过路的旅客,不过穿件长衫,今天也来掠夺他们的特权,而使外面的人们用我所用旧的毛巾,实在不应该;同时我也不愿意。但这茶伙计已经知道我是过路的客人。他只为了过去的旧谊而浪费这种殷勤,我对于他这点纯洁的人情是应该恭敬地领谢的。
我送还他毛巾的时候说了一声“谢谢你!”,但这三个字在这环境之下用得很不适当。那人惊异地向我一看。然后提了茶罐和毛巾走出环门去。他的背影的姿态突然使我回复了两年前的心情。似觉这两年间的生活是做一个梦,并未过去。
归家的火车十二点钟开。我在十一点半辞别了我的朋友而先下茶楼。走过通达我的旧寓的小路口,望见里面几株杨柳正在向我点头。似乎在告诉我:“一架图书和一群孩子在这柳荫深处的老屋里等你归去呢!”我的脚几乎顺顺地跨进了小路。终于踏上马路向车站这方面去了。
廿二〔1933〕年五月七日。
[1] 旧地,指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