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五四的半旗!

余光中乡愁四韵:逍遥游 作者:余光中 著


下五四的半旗!

伟大的五四已经死了。让我们下半旗志哀,且列队向她致敬。虽然她的孩子们,德先生与赛先生,已经渐渐长大,虽然她的第三个孩子,白话文学,已经活了四十多岁,可是五四她自己已经死了。至少至少,在现代文艺的金号铜鼓声中,苍白的五四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苍白,而且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当胡适之先生在南港倒下,中国新文学史的第一章便翻过去了。写第二章的几支笔,握在四十岁以下的一代。五四固然也有零零落落的几个遗老,可是那几支秃笔已经无能为力,最多最多,每年到了今天,回忆一番罢了。他们的笔,只能为第一章加几条注解,不能写第二章的大标题了。五四死了。新文化的老祖母死了。让我们下半旗志哀,且列队向她致敬。

然后我们将升起现代文艺的大纛,从她的墓前向远方出发。我们如此将她埋葬,并无半点不敬之意。因为,她委实已经太老太老了,虽然还有那么多孩子那么迷信她的青春。现在我们正正式式而且干干脆脆地为她举行了葬礼,这一代的青年们便不能再存任何依赖的心理,而现代文艺的大军进行曲,在悲戚的挽歌之后,将显得更加洪亮甚至震耳。

五四有她的时代意义,在文学史上,她也将常保她的历史地位。五四最大的成就,仍是语言上的。五四文学最大的成就,也是语言的解放,而非艺术的革新。梁启超、王国维、胡适,打破中国文学的儒家传统,把更接近口语的小说和戏剧,提高到与诗相等的地位。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空前豪举。从西洋文学史的演变来看,每逢旧有的文学到了僵硬甚至腐烂的时候,便有几个先知先觉的青年作家出来,把老文学浸到新语言里,使它再度年轻,发育,而且成熟。文艺复兴的但丁,浪漫运动的华兹华斯,现代小说的海明威,现代诗的艾略特,莫不如此。可是上述四人和胡适有一个基本的差异。那就是:他们不但放逐了旧文字,抑且创造了新文字,不但是语言的革命家,抑且是语言的艺术家。胡适做到的只是前者。口语,在它原封不动的状态,只是一种健康的材料而已。作家的任务在于将它选择并且加工,使它成为至精至纯的艺术品。西洋的新文学运动,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它的领导人物,既是革命家,又是大艺术家。然而,胡适不是一位文字的艺术家,他欠缺艺术的气质和才华,他写不出《神曲》《水仙》《永别了,武器》,或是《荒原》。这种作品,要靠现在写第二章的几支笔,才写得出来。

五四的作家们,曾经大声疾呼,要推行西化。可是他们的认识赶不上他们的口号。在艺术和音乐上,他们几乎不知道印象主义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莫奈和德彪西以后发生了什么。在诗上,他们几乎不知道象征主义以后的欧美诗坛。自由主义的作家们,似乎只知道浪漫主义,只知道雪莱和歌德。“左”倾的作家们,似乎只知道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只知道左拉、高尔基、易卜生。他们在文艺上的西化,是不够彻底的。

西化不够,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再估价也不正确。“左”倾作家们要用阶级斗争的批评眼光去看我们的伟大传统,其偏激失实固不值一论。其他的作家们,也或多或少地盲目地否定了传统中的某些精华。在改造社会的热忱之中,他们偏重了作品的社会意义,忽略了美感的价值。胡适热衷于白居易的社会诗,而“最讨厌秋兴一类的诗,常说这些诗文法不通,只有一点空架子”。在中国的文学之中,胡适不能欣赏杜甫的佳妙;在西洋的文学之中,他的不欣赏艾略特,自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偶听叶公超先生说起,艾略特好用典,便以为艾略特在复古。他不曾明白,艾略特成为西洋现代诗和诗剧巨匠的原因之一,便在于他调和现代口语和古典文字。

五四的作家们,就在这种左右皆不逢源的半真空地带,企图建立中国的新文学。大致上说来,他们是失败了。不错,他们成了名,可是在艺术上并没有成功。英国的文艺复兴成功了,一半因为乔叟、魏艾特爵士、塞瑞伯爵等作家,先后把法国和意大利的新文学介绍到英国去。可是五四的留学生们并没有努力介绍西洋的,尤其是现代西洋的文学。在美国多年的胡适先生和林语堂先生,现仍在英的陈西滢先生和凌淑华女士,留法回来的苏雪林女士,似乎完全不曾留意这些国家的现代文艺。有的非但如此,还在误解之余,攻击国内的现代文艺运动,或者予二三流的作品以溢美之词。久居国内的罗家伦先生,竟也写起旧诗来了。这些五四人物,都曾是青年敬佩的偶像,也曾是我高中时代的可羡目标。在某些方面,今日我仍然敬仰他们。我对他们的失望,是从整部新文学史的观点出发的。

然则这一切不是很清楚了吗?五四的新青年们,死的死了,老的老了。旧的时代已经完全过去。中国新文学史的第一章已经写完,胡适的逝世只是最后的一个句号。第二章已经写下了绪论,但仍留下大片的空白,等我们去飞跃。“敲马齿”的朋友们,举起我们的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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