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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传奇与《西游记》

从唐传奇到红楼梦 作者:石麟 著


唐宋传奇与《西游记》

唐宋传奇小说不仅具有自身的辉煌,而且还对中国古代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可分为两大方面:一是对后世传奇小说自身的影响,二是对其他文学样式、尤其是通俗文学样式、尤其是通俗小说的影响。我们这里主要谈谈唐宋传奇对章回小说《西游记》的影响。

关于唐宋传奇小说对《西游记》的影响,前人已经有不少研究成果。如唐代李公佐《古岳渎经》中水怪“无支祁”与孙悟空形象构成之关系,如宋代周密《齐东野语》中《吴季谦改秩》篇与陈光蕊赴任及江流儿故事之关系等等。这里,仅将笔者一些新的读书心得贡献出来,以搏方家学者一哂。

唐人牛僧孺《玄怪录·郭元振》中写道:“乌将军者,能祸福人,每岁求偶于乡人,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后来,这位“猪精”碰上了英雄郭元振。郭表面上对其恭敬有加,并进献鹿脯,实际上却在算计他,乘机断其一腕。尔后,又率众循血迹直捣猪精巢穴,以烟火熏之,并围歼“无前左蹄,血卧其地,突烟走出”之大乌猪精。粗粗一看,这位乌将军颇似《西游记》中通天河的灵感大王,但并非金鱼精,而是乌猪精。与灵感大王相比,其共同之处为:是一方“镇神”,“能祸福人”,且要乡人供奉。所不同者,金鱼精是要吃进贡的童男童女,而乌猪精却是“岁配以女,才无他虞”,是要美女供其淫欲。仔细想想,并联系到上面所言郭元振借进鹿脯而斩其左腕,此乌将军则更象《西游记》中的猪八戒。这两个“猪精”,有两大共同点:其一,贪吃。猪八戒之贪吃四海皆知,而乌将军亦因贪吃鹿脯而痛失前蹄。其二,好色。猪八戒的好色无人不晓,而乌猪精也因好色而丢掉了性命。有此极相同之两点,认此乌猪精乃猪八戒“祖先”之一,恐不为过。且《西游记》作者将乌将军一分为二,将其“能祸福人”而勒索百姓进贡的一面属之灵感大王,而将其贪吃好色的一面放到了猪八戒身上。

无独有偶,在唐代陈邵《通幽记·东岩寺僧》篇中又有一猪精,亦与女色有些干系。该篇叙博陵崔简,好异术,于天宝二年至成都。有吕谊者,以厚礼求助,谓自己的独生女儿于“闺帷之中,一夕而失”。崔简知有魅,飞符招之,反被“东山上人”派金刚拒之。及崔简挫败金刚后,书中写道:“久之,无所见,忽有一物,猪头人形,著豹皮水裤”,前来为“东山上人”通问候求见。当崔简迫使“东山上人”交出吕谊之女时,又是“猪头负女至,冥然如睡”。最后,吕家小姐叙述被摄过程时,又说:“初睡中,梦一物猪头人身摄去,不知行进近远,至一小房中,见胡僧相陵。”可见,这里的“猪头人身”者,实乃胡僧“东山上人”所役使的猪精。他自己虽没有淫女之心,但却是胡僧掠夺民女的帮凶,而且所用的手段,与《西游记》中猪八戒摄高翠兰的手法极其相似。再联系《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当了和尚仍然好色的描写,焉知不是作者将此篇中的“东山上人”与“猪头人形”主仆合二为一幻化而成?

事不过三,晚唐裴铏《传奇》中有一篇《高昱》,再次写到猪精。不过,这里的猪精却是雌性,且有三个。它们能化作“俱衣白,光洁如雪,容华艳媚,莹若神仙”的美女,于昭潭之清水芙蓉上夜话,自言分别习儒、释、道三教。而所谓“习”者,“食”耳。第二天,果然有一僧、一道、一儒先后溺于昭潭。后来,此三猪精被神术之士唐勾鳌“丹笔素字”的符所迫,现出原形,乃“三白猪寤于石榻”,“忽惊起,化白衣美女”,在唐勾鳌的威逼之下,沿流往东海而去。这里的猪精虽与猪八戒“男女有别”,但亦有共同点:居于水中,且水下很有神通,可化为鱼。当他们离开昭潭时,“有黑气自潭面而出,须臾,烈风迅雷,激浪如山。三大鱼,长数丈,小鱼无数周绕,沿流而去”。 《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不也是天蓬元帅出身,水下功夫了得,并曾经化为鱼吗?且看第七十二回:“不知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鲇鱼精。……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都盘到了。”如此看来,《高昱》篇中的三美“猪精”,虽算不上猪八戒的嫡祖嫡亲,然做几个猪“姑奶奶”也还合适。

不仅猪八戒如此,就是从一些小小的神衹、一些次要人物的身上,也能看到传奇小说对《西游记》的巨大影响。在《西游记》中,常常出现两大类群体性神祗:一是山神土地之类,因为自身神通太小而无力拒妖,只好向孙悟空报告妖精来历、行止。一是天上神将,在必要的时候成批出现,帮助孙悟空捉拿妖怪。上述两类神祗,在唐传奇戴孚的《广异记·长孙无忌》中均可见其痕迹。该篇写到长孙无忌家的美人为狐精所魅,唐太宗以诏书召术者相州崔参军治之。“崔设案几,坐书一符,太宗与无忌俱在其后。倾之,宅内井灶门厕十二辰等数十辈,或长或短,状貌奇怪,悉至庭中。崔呵曰:‘诸君等为贵官家神,职位不小,何故令媚狐入宅?’神等前白,云:‘是天狐,力不能制,非受赂也。’崔令捉狐去,少倾复来,各著刀箭,云:‘适已苦战被伤,终不可得!’言毕散去。”看了这一帮小神的表演,多么象《西游记》中的山神、土地、值日功曹啊!他们忠于职守却又无能为力,既受妖精的欺凌,又受尊神的责备。孙悟空不是常常喊道,且伸过孤拐来,让老孙打三百棒以消心头之气吗?较之于唐传奇而言,《西游记》写这些“职方”、“值日”小神,不过将其权利稍有廓大而已。唐传奇中的井神、灶神、门神、厕神,变成了山神、土地,管辖范围扩大了;唐传奇中的十二辰变成了值日功曹,值班时间加长了,如此而已。因为这些传奇小说写的是发生在一“家”中的妖精之事,而《西游记》则写的是发生在更广阔的“社会”上的妖精的事,故不得不扩而大之。至于《长孙无忌》篇中帮助崔参军治狐的神将的描写,我们且往下看:“崔又书飞一符,天地忽尔昏暝,帝及无忌惧而入室。俄闻虚空有兵马声,须臾,见五人,各长数丈,来诣崔所,行列致敬。崔乃下阶,小屈膝,寻呼帝及无忌出拜庭中。诸神立视而已。崔云:‘相公家有媚狐,敢烦执事取之。’诸神敬诺,遂各散去。帝问何神,崔云:‘五岳神也。’又闻兵马声,乃缠一狐坠砌下。”这些五岳之神较之刚才提到的灶井门厕之神可神气多了,因为他们是天下最大的山神——五岳之神。因而,他们可缠妖精而坠阶下。这些尊神,在《西游记》中便演变成为帮助孙悟空擒妖的天兵天将、二十八宿、水德火德之类了。它们均为天庭职掌一方的藩镇,或管理一事的有司,有职有权,乃天下所共尊之神,自然与护佑一家之神不可同日而语。

《西游记》第十三回写唐僧遇到三个妖精,将其随从吃掉。这三个妖精的模样,在事后唐僧对化作老者的太白金星回忆时说得很清楚:“贫僧鸡鸣时,出河州卫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拨露,忽失落此地,见一魔王,凶顽太甚,将贫僧与二从者绑了。又见一条黑汉,称是熊山君;一条胖汉,称是特处士;走进来,称那魔王是寅将军。他三个把我的从者吃了,天光才散。”而老叟则明确告诉唐僧:“处士者是个野牛精,山君者是个熊罴精,寅将军者是个老虎精。”这段描写,直接源自《广异记》中之《张鋋》篇。该篇云:“吴郡张鋋,……归蜀。行次巴西,会日暮” ,被“巴西侯”遣人请去。随后,他见到了“衣褐革之裘,貌极异”的巴西侯及其众宾客:“六人皆黑衣”的六雄将军,“衣锦衣,戴白冠”的白额侯,“衣苍”的沧浪君,“被斑文衣,似白额侯而稍小”的五豹将军,“衣褐衣,首有三角”的巨鹿侯,“衣黑,状类沧浪君”的玄丘校尉,最后,又来一卜者,“被黑衣,颈长而身甚广”,自称“洞玄先生” 。当夜,于酒筵间,白额侯曾戏对张鋋说:“君之躯可以饱我腹。”而巴西侯又杀洞玄先生,然后众怪酣饮尽醉。翌日天将晓时,张鋋醒来,“见己身卧于大石龛中,其中设绣帷,旁列珠玑犀象。有一巨猿状如人,醉卧于地,盖所谓巴西侯也。又见巨熊卧于前者,盖所谓六雄将军也。又一虎顶白,亦卧于前,所谓白额侯也。又一狼,所谓沧浪君也。又有文豹,所谓五豹将军也。又一巨鹿、一狐,皆卧于前,盖所谓巨鹿侯、玄丘校尉也,而皆冥然若醉状。又一龟,形甚异,死于龛前,乃向所杀之洞玄先生也。”结果呢?张鋋驰告里中人,里人数百围歼众兽。将《西游记》第十三回的片断与《张鋋》篇相比,因袭痕迹宛然。其共同之处是:人遇众怪,险些被吃(或随从被吃),而这些精怪均作人形,但又带有动物自然属性的特征。并且,他们的名字,也如同谜语一般,暗示他们的身份、原形。所不同者,《西游记》中只是突出唐僧“初出长安第一场苦难” ,故而未写三个精怪被消灭的过程,《张鋋》篇则是为了“传奇”,故而必须交代这些精怪的下场。但无论如何,两处都成功塑造了具有一定美学价值的人兽合一的精怪。

《西游记》中多次描写“斗法”,其中最著名的如“小圣施威降大圣”中二郎神与猴王赌变化、如“车迟国猴王显法”和“心猿显圣灭诸邪”中孙悟空与虎力、鹿力、羊力三妖斗法。这样一些描写,亦来自民间关于僧道仙妖斗法的故事,唐人传奇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描写。薛用弱《集异记·茅安道》中写道士茅安道为救二徒,施展法术,“欣然遽就公之砚水饮之,而噀二子,当时化为双黑鼠,乱走于庭前。安道奋迅,忽变为巨鸢,每足攫一鼠,冲飞而去。”这一段描写中道士所化之巨鸟,《西游记》中的孙行者也变过多次。一次是在车迟国,当鹿力大仙剖腹剜心与孙悟空赌法力时,“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着一只饿鹰,展开翅爪,嗖的把他五脏心肝,尽情抓去,不知飞向何方受用。” (第四十六回)此处虽非行者所变,然毫毛乃其身上“克隆”之物,与他亲身所变也差不多。下面再看孙行者亲自变成大鸟二例:一例是在濯垢泉,当蜘蛛精七姐妹洗澡时,只见:“好大圣,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呼的一翅,飞向前,轮开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雕去。” (第七十二回)另一例是在无底洞,当女妖耗子精向唐僧求爱献酒时,孙悟空变作小虫钻入酒杯,妖精见是只虫儿,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弹,“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既变做个饿老鹰。……飞起来,轮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家火,尽皆捽碎,撇却唐僧,飞将出去。” (第八十二回)由此可见,《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虽多次变成大鸟——鹰,但其渊源却在唐人小说《茅安道》中道士所变之巨鸢。

《西游记》中还有一个很精彩片断,即第六回的“小圣施威降大圣”,而其中最令人眼花缭乱的则是二郎神与美猴王赌变化一段。请看:大圣变作麻雀,二郎就变作饿鹰儿;大圣变作大鹚老,二郎又变成大海鹤;大圣变作鱼儿,二郎即变作鱼鹰儿;大圣变作小蛇,二郎又变作灰鹤……。这一场变化比赛,既充满童心童趣,又体现了“一物降一物”的哲理,其审美效果可谓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然就其渊源,仍在唐人传奇小说中。且看裴铏《传奇·樊夫人》一篇中的描写:当樊夫人与其丈夫刘纲斗法戏耍时,“庭中两株桃,夫妻各咒一株,使相斗击。良久,纲所咒者不如,数走出篱外。纲唾盘中,即成鲤鱼;夫人唾盘中,成獭,食鱼。”两相比较,《樊夫人》描写单调,《西游记》描写繁复。然而,细腻的描摹正来自那简明的勾勒。《西游记》这一段变化比赛,正是从《樊夫人》篇中借鉴并发扬光大的。

尽人皆知,《西游记》中有一段“老龙王拙计犯天条”的故事。叙的是泾河龙王与术士袁守诚赌赛,“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 (第九回)故而犯了天条,被玉帝遣人曹官魏征斩首,老龙王向唐太宗求救而终无效。据载,这一段材料来自《永乐大典》中“魏征梦斩泾河龙”条目。有关专家因此推断《西游记》作者曾参考《永乐大典》所引用的某部“西游记话本”。这种推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因材料缺乏,终不能论定,令人遗憾。有趣的是,在晚唐五代杜光庭的《神仙感遇传·释玄照》一篇中,却写了一个与此内容相同而立意相反的故事。该篇叙释玄照修道于嵩山,讲法华经以利于人,时有三叟虚心听讲。忽一日,三叟对玄照说:“弟子龙也,……得闻法力,无以为报,或长老指使,愿效微力。”玄照因当地大旱,令三龙“可致甘泽,以救生灵”。三叟谓雨可下,但犯天条,须求一人救之,此人乃“少室山孙思邈处士”。玄照乃先代为求之,孙思邈慨然允诺。后三龙降雨,果犯天条,遂化为三獭,遁入孙思邈宅后沼池之中,为天神以赤索系之出。孙思邈自承其责,并委婉求情。因孙思邈以医术救人无数,“道高德重”、“名已籍于帝宫”,故天神遂“解而释之,携索而去。”将此两段故事稍作对读,便可见得《西游记》中“老龙王拙计犯天条”是对《释玄照》情节的反其意而用之。二处均写龙王行雨犯天条,然泾河龙为一己之私忿,境界极低;而三老叟却为一方黎民造福,境界颇高。故而其结局迥异,泾河龙求人主救之而不果,三老叟求医者相助而成功。这立意相反而内容相同的故事,又一次证明了《西游记》对唐人传奇小说的借鉴。

不仅唐人传奇小说对《西游记》影响甚巨,宋代的传奇之作也对《西游记》卓有影响。

众所周知,《西游记》第五十三回、五十四回有一大段关于“女儿国”的故事,写得风光迤逦,饶有趣味。但创造“女儿国”的专利绝非属于《西游记》作者。追根溯源,“女子国”最早的记载在《山海经》之中,而且不止一处。 《山海经·海外西经》载:“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 《山海经·大荒西经》也记载说:“有女子之国。”另外,在《淮南子·墬形训》中也有“山气多男,泽气多女”和“女子民”的说法。此后,《三国志·魏志·东夷传》亦载:“耆老……又言:‘有一国亦在海中,纯女无男。’”而《后汉书·东夷传》所载则更为详细一些:“耆老……又说:‘海中有女国,无男人。或传其国有神井,窥之辄生子。’”如果将这些记载视为《西游记》中女子国的源头,那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些只不过是《西游记》女子国之“远源”,而其“近源”却在一篇宋人传奇小说中。

宋人刘斧《青琐高议》卷三有《高言》一篇,该篇副标题为“杀友人走窜诸国”。在主人公高言逃窜的许多国家中,就有一个“女子国” 。该篇写道:“闻东南有女子国,皆女子,每春月开自然花,有胎乳石、生池、望孕井,群女皆往焉。咽其石,饮其水,望其井,即有孕。生必女子。”这种描写,应对《西游记》中“女儿国”的幻造有直接影响。且看《西游记》第五十三回,当唐僧与八戒喝了莫名其妙的“河水”之后,“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的骨冗骨冗乱动” 。当地的老婆婆针对这一症状,解释了其中的原因:“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座迎阳馆驿,驿门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之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你师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这两段描写有许多相似之处:其一,女子国或女儿国全国之人尽皆女子。其二,女子在没有男性的前提下要想传种接代必须饮一种水:或咽胎乳石饮生池水,或饮子母河之水。其三,检验是否怀孕还必须到规定的地方去“照影”,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透视”。这种地方或者叫做“望孕井”,或者叫做“照胎泉”。所不同者,《西游记》在此基础上增加了破解胎儿之法——喝“解阳山”“破儿洞”“落胎泉”的水,而《青琐高议》中却没有这些描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高言并没有喝生池水,不需要“落胎”,而唐僧和老猪却非“破儿”不可。进而言之,《青琐高议》对“女子国”的描写非常简明,《西游记》中关于“女儿国”却十分详细,整整“描写”了两回书。这是由于两部作品的文学体裁不同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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