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你还是要优雅地活着，起码你要让自己活得依旧那么值得被爱。”

2015新年献词｜最宽厚的日子

今天是2015年的第一天，可今天又是一个那样普通的日子——北方的飘雪和天空暂别却依旧若无其事，南方的暖阳和寒冬抗争还是会姗姗来迟。历史从未承认过世界会在哪个特定的时刻发生改变，只是我自幼就喜欢这个日子，只是我和很多人一样，愿意在心里给生活寻找一个开始。

十二年前的那次跨年我收到了第一封真正意义上的来信，我妈妈的同事也是我的老师，突发奇想寄了一封信到我的小学，那时我并没有欣喜若狂，只觉得很神奇。我把信封研究了一遍又一遍，而之后的无数次默念却是长大以后的事情了。如今我几乎可以背得出其中的每一个标点，记得信里面说：“这些年我视你为我的女儿，我不仅要看你上大学，还要看你红彤彤地坐进花轿，我好想在你身上得到我未曾拥有过的幸福和快乐……”这句话恰好被我同桌的小朋友看见了，那一整天他都在嘲笑我：“你们看啊！杨伊结婚居然不穿婚纱还要坐花轿！”我瞪了他一眼说了句：“幼稚。”

时间自顾自地走，如今我已大学毕业，她也年过半百。五年前她准备编书，很多次问我要那封信，只是我至今都没有答应，因为里面有太多随着时间流淌，只能让人热泪盈眶却永远没有机会实现的梦想，而这样的梦只可以被激活却休想被冲淡。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跨年被赋予了一个华丽的意义。当真实的生活潜藏着与日俱增的幸福和骄傲，同时又推动着与日俱增的痛苦与不平；当真实的世界威胁着人朴实的憧憬和最低层次的渴求，让一个人在不经意间知道生于人间正道的坎坷和沧桑，让他在其中降生，再用不谙世事的思路去解读和参与一场痛苦而辉煌的涅槃。是的，真实总会让人很难堪，正因为如此，新年的阳光才愈发值得去爱，因为只有在这一个节点上很多人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直一直腰，可以暗自期盼或许来年一切都会好。

新年的阳光大概是一年中最明媚的，因为它只有足够亮才有资格庇佑所有生命的来年。它浓浓地照在一个人的脸上，你甚至会感到未曾感觉过的光芒的分量，和你的梦想一样沉重而飘渺。

我从未在跨年的夜里和伙伴狂欢过，若是将来有一天可以选择，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新西兰，那个被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虽然我知道光明不是如此就可以争取来的，但是顺从自然敬畏宇宙，总归会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深层优越感。

冬至那天晚上我和一个好朋友聊微信，说起留学生活诸多不易。和我相比，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身处他乡，看着身边的人们在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欢呼雀跃，在国内的时候我们很开心地借圣诞的由头玩耍，可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它需要你全身心去庆祝的时候，才觉得那终归是异地的庆典。

我努力感知一种复杂的乡愁，可有些事终归只能分享不能分担。暑假我和她在公园门口告别的时候，我们想象两年之后大家会不会都有了男朋友，会不会突然变得很成熟，会不会经历的变化要谈三天三夜，会不会曾经坚持的事情开始质疑而曾经不敢想的生活却近在眼前……我们很开心也很酸楚，两年，真的要被这么多事情填满才可以过去吗？我很喜欢她的微信签名——你来这人间一场，你总要看看太阳。高一的时候我们约定过每年跨年都要彼此祝福，是的，都是热爱阳光的人，即便是不同时间看到太阳，所有的情绪都会因同一种幸福散去。

新年都是在黑暗中降生的，阳光一寸一寸把所有的人间悲欢丈量完毕就会赐予一个新的开始。我会欣然接受这样的开始，在这个浪漫的起点上我依然有梦，愿意相信梦和现实有一个暗道，所以人才有必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新年的阳光总是直直地照射着每个生命心中秘不示人的珍藏——城市很大，大到所有人的梦想叠加起来比阳光还要密集；可生命很小，小到不经意间就会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摩天大楼投下的阴影里。但我依旧会像年幼时候一样去做梦，毕竟这是一个小人物追求幸福和尊严的崇高权利，高贵得让人不舍得放弃。

太阳要升起来了，你会不会感到它的温暖？光芒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记忆的轨道，所有许过的愿望——那些已经实现的和永远不能实现的，都会在同一时刻变成金色的浪潮拍打着你关于生命的认知。我能听到岁月轨道里此起彼伏的回响，捕捉到被珍藏起来的声音：“她二十年后要坐花轿……”“我要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上大学……”“我们以后每年跨年都发一个祝福好不好？毕业之后也是……”

转眼又一次跨年，说我坐轿子的小同桌十年已再无音讯，我的老师至今都不会想起她岁尾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我和远在异国的姑娘依旧彼此等待漂洋过海的祝福，但阳光终会穿越渐行渐远的往事，在多年之后的早晨洒在故事里每一个角色的脸上，唤醒微笑的神情和坦然的姿态。

此刻太阳已经照亮了上海，这是一年中最宽厚而柔韧的日子，值得依靠，亦值得深爱。

2015年1月1日

和命运周旋我向来厚颜无耻

这几天早晨我总做一些很愚蠢的事情：一早兴冲冲地跑到图书馆的书架前挑一摞“闲书”放在桌子上，随后拿出自己带去的书开始做“正事”。我不是装样子，只是想每完成一项“正事”就拿十几页“闲书”当奖赏，可结局常常并不如人所愿。当我有资格看那十几页书的时候又舍不得打开，和自己商量要不要再做一点“正事”就可以接连看几十页了。结果忙碌到天黑也没有看，回宿舍的路上我就和自己闹情绪。

一天完成了那么多任务，或许你会觉得我该很有成就感才对，可惜我什么也没有。这很像中学的时候，晚上常常和自己商量做完这张物理卷子就去背一小段文章或者写一小段文字，学生时代这一度是多么昂贵的享受。五年过去了，当年解过的题没留下一点印象，可子夜背过的零零散散的段落和有理或无理的随笔反倒随我浪迹天涯，幻化成守护我的精灵。

考研后的半年道路上满是褶皱和坎坷，每天在迷茫中除了做实验就是发呆和游荡，你也可以理解成思考自以为能想明白的人生。你知道的，迷茫一旦遇上闲散便只剩下恐慌了。当然，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容忍自己活得有一点点的颓废和窝囊：每天清晨依旧很认真地打扮好才出门，整天整天地坐在图书馆对着电脑拼命地想不停地写。我不想也很怕停下来。纵使岁月悠长信念单薄，我还是用半年的时光刻画了梦想由生而死的每一个细节，直至故事有了结局，可那时结局早就不重要了。

自2010年来到上海就再没有奢侈地花时间审视过自己，直到有一天，时间不再是最珍贵的东西，我才用它想明白很多事。至今回想起来我都坚信那半年时光是上天的恩赐。面向新的生活，其实我们很难定义过去的磨难究竟是下马威还是见面礼。在天塌下来的日子里，只觉得自己捞到一只大天鹅，虽然被砸得很痛，但毕竟是天鹅。

是的，和命运周旋我向来厚颜无耻。

顺风顺水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在骑着天鹅，一无所有的时候便落地丈量一下生命的海拔。这些年做的无非就是两件事，要么骑着天鹅，要么拿着直尺。我当然不喜欢失败，倒也没有太畏惧它，因为相比失败我更恐慌的是因忙碌而疏于自知，疏于生活，每天被琐事推推搡搡着老去。

而自知和生活都需要时间和平和的心态，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安稳。

很多人说年轻就是要奋斗，而奋斗就等同于加班出差披星戴月。可我真心感到用工作和谋生的压力把时间塞满，那样的“忙碌”和真正的“奋斗”还是存在很大差异的。真正的奋斗是一个逐步认清自己的过程，而暗无天日的奔波大多会归于自我的迷失，这就是开篇说的为什么正事常常给不了我太大的成就感。如果有一天我已经忙到来不及思考今天怎么去生活，忙到我对镜子里的自己都感到陌生，我将彻彻底底沦为生活的失败者。

人和生活不过两种关系，不是你主宰它便是它奴役你。很多人把享受自己的时间定义为胸无大志，把安稳的工作定义为“坐吃等死”，可我觉得这太一厢情愿。因为“坐吃”或许是工作性质决定的，而“等死”必定是你自己选择的。

我并非有意打翻你关于奋斗的鸡汤，也不是在为稳定辩护，只想表达一个道理，奋斗是一种生活方式，但不能机械地等同于任何一种工作。在奋斗中你会更明白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会更清楚地认识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和敌人。当然，不幸来袭时，你也自然会“厚颜无耻”起来。

精神家园和物质世界之间还是要保留一堵墙的，这样任何不能预知的变数即使毁灭了真实的生活，起码还可以保护精神家园不被摧垮。

我从未奢求过安稳的生活，也从不相信什么注定的毁灭，只知道和命运周旋必须要学会厚颜无耻。

2015年9月12日

不管心里多烦，出门一定要打扮

小时候我在家里总是挨揍，被打了自然会哭，但我和我妈似乎从不记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都是我犯错误在先，可能这个错误很小，但肯定存在且也确实不冤枉。之后就是长达一两个钟头的说理，让我想叛逆都没有机会，然后我哭得梨花带雨地认错，主动和我妈和好。所以在我们家没有青春期没有冷暴力也没有隔夜仇。写到这儿我都不禁想自恋地感慨一下，我脾气真好，将来能有一个如我一样脾气好的女儿我真的幸福到爆。

我妈知道我忍受了皮肉之苦又在精神上受到了谴责并且已有悔改之意，为表她翻篇的决心，一定会马上带我出去吃喝逛街买衣服，远近价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示一下友好。不过每次出门前她都会做一件事——把我拽到镜子前说：“你自己照照你现在的样子……”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成两个桃子，脸涨得通红，头上的小辫一上一下，有时甚至散掉了，头发被眼泪贴在脸上。衣服撕扯得皱皱巴巴，很多扣子就是这样找不到的。是的，这就是战败后的残局！不过我会自己去收拾，因为我妈每次都说：“你什么时候打扮好了再出门，有的是耐心等你。”我会乖乖地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拿着梳子去找妈妈，她会帮我把头发重新梳整齐，然后说：“再去照照镜子。”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彻底是另一个人了，再牵着妈妈的手出去时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向院子里的每个叔叔阿姨问好。

后来我独自去陌生的城市读大学，狼狈落寞的时候我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对着镜子，也总能想起那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然后把自己打扮好，即使烦恼不能从心里过去，从脸上也一定要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六点多一点就出门背书，晚上过了十一点才刷门禁回宿舍，冬天即使摸黑起床我也会留出来足够的时间化妆打扮。有一次一个男同学开我玩笑：“你说你都累成那样了还有工夫化妆，我要是你宁可多睡那一个小时。”我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他有他的说辞我有我的道理。那些年在爸妈身边我从来没有过灰头土脸，他们是很要颜面的人，我们选择不了生活，但可以选择面对生活的姿态。

2014年元旦妈妈来上海陪我考研，不巧的是前一天我突然发高烧了，睡了一晚上也没怎么见好。新年的早晨我对着镜子觉得自己好丑好讨厌，就要见到妈妈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妈妈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我把自己打扮好，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真的还化了淡妆，拖着行李箱很阳光地去找妈妈。穿过校园的时候尽管身上没什么力气动作很慢很懒散，但我还是心情很好地和每一个老师、学弟学妹说“新年好”。其实那天我妈一看到我脏得不成样的羽绒服袖子就什么都清楚了。她也拖了一个箱子，回到宾馆，她一打开是一箱很干净很漂亮的衣服、帽子还有包包，那都是我不在家的半年她和爸爸给我买的。她说：“不管能不能考上我女儿都不能蓬头垢面地出去。”我洗好澡换上漂亮的毛衣和半身裙，我妈像十几年前一样对我说：“女儿你再照照镜子……”

以前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孩子可以在马路上大哭大闹，我妈再生气也总是把我抓回家再揍我？为什么我们已经和好了她还偏要我洗干净脸才可以出去？我也是离家以后才明白女孩是一定要照镜子的，即使真的压抑和负重，甚至有时我自己都控制不了目光的游离，但我还是会洗干净脸照照镜子。在遭受生命的围困与冲突时，只觉得生活都在为难我了我又怎么可以不善待自己？我更不能容忍别人扫我一眼就同情地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我不能理解因为某次考试经受了打击就愁容满面萎靡不振，我不能接受因为一次分手就变得自暴自弃不修边幅，我也不能理解因为家道中落就自甘堕落蓬头垢面。如此，在失去爱与财富的同时把做人的尊严都交出去了，收获的一点点同情谁又会稀罕？

前年冬天我的一个同学分手了，分手后既不打扮又不注意身材。一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跑来找我哭诉：“当年追我时候他怎么说的，现在劈腿你说他是不是个混蛋？”“是啊，”我说，“可是你每天哭也不是办法啊，自己还会变丑。”“我就是要惩罚他，让他看看把我伤害成什么样子！”可我想她的前男友如果有这份觉悟当初就不会抛弃她了，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不仅不会感到有亏欠，反倒还会庆幸没和这么一个邋遢的女孩修成正果。

后来我教她，既然已经这样了她反倒应该比以前更漂亮，更注意打扮注意身材。我当然知道，与前男友再次擦肩而过时，她心里定会翻江倒海，但无论怎么伤心都要很优雅且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所有的社交圈子都不要发表任何分手抱怨的东西，也没必要再对别人没完没了控诉他的罪行。遗忘、轻描淡写、精心地走好接下来的道路才是争取尊严的最好办法。夜深人静的时候怎样难过都好，但一醒来就一定要把脸洗干净，照照镜子把自己打扮到最光鲜亮丽去开始忙碌的一天，越忙越好。最重要的是，不许哭。

我想我妈妈是对的。若是我有女儿，无所谓漂亮与否，我都会以一种方式自幼让她明白，不论贫富，也不论生活待我们怎样都要打扮好自己再出门，因为女孩有两样东西是绝不可以放弃和摧毁的——一是精神，二是脸，脸和尊严血肉相连。

即使有一天你觉得所有人都不爱你了，生活也不爱你了，可你还是要优雅地活着，起码你要让自己活得依旧那么值得被爱。

2015年9月13日

你是我今生的女神

每年妈妈生日临近的时候我都会犹豫是不是要写篇文章作为生日礼物，只是这样的主题动笔即长文。最初的十八年从未有过大把的时间去构思这么“奢侈”的礼物，离家之后我又怕回忆为接下来的小长假注入太多乡愁，故一拖再拖，我只顾专注地长大，她只顾专注地盼女儿寒暑假回家，在相互的等待和守望中竟又是一个五年。

2001年母亲节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妈妈我想对你说》，我对着作文本发呆了一个下午却迟迟没有动笔，晚上我妈替我写了作文交差，几天之后还被当成范文在班里朗读。但我当时并没有丝毫的脸红和羞愧，只觉得庆幸，因为拿心里的秘密去换一个表扬那宁可算了吧。2004年母亲节又上演了一样的故事，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我究竟想对她说什么，只是日复一日的生活会冲淡所有的疑问，更何况是年复一年？

她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我之前的很多文章里，或许是她在我身上的烙印太深，以至于我的每一个信念追根溯源大概都潜藏于她的性格深处——那些合理的、任性的、温婉的、强势的、冷漠的、热情的元素在旁人包括爸爸眼中都极富传承的意蕴。她对我很严厉，应该说是极其严厉，她从不在家门外对我动手，但幼年因为没有礼貌被扔在路边，因为撒谎被赶出家门，因为做错了原本会做的题不敢回家……这些奇闻却也瞒不过旁人。

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也很喜欢打扮，印象中每次出门前她都会花很长时间试衣服化妆，再像打扮洋娃娃一样把我装扮好，所以她教训女儿的场面大多数人只能脑补。事实上，和我一起学画画学播音的小朋友的妈妈们背地里是经常谈论我俩的。那几年我在地方台做少儿节目主持人，播音课老师自然会让我领大家读。一天下课一个小男孩举着手冲到老师面前大喊：“老师老师我知道她为什么念得好，因为我妈说了她妈是法西斯！”老师赶紧捂他的嘴：“回去让你妈别瞎说！”回家以后我兴冲冲地问妈妈法西斯是什么，她问我从哪里听来的，我当成夸我的好话特别神气地讲了出来，我爸不冷不热地挖苦道：“法西斯，就是你妈干的事儿呗……”

其实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感觉到她每次教训我心里的复杂和矛盾，只是那种血脉深处的心疼总无一例外地输给恨铁不成钢的恼火。

2004年初，小学给毕业生安排了一次月考，我至今都记得我数学错了两道简算和一道口算，于是只考了93分排到了96名，而那一次我们全年级有19个满分，回家以后的故事可想而知。但其实妈妈心里明白，那段日子她很少有心思关心我的学习。早几年生意上的巨大挫折让家庭突然陷入窘境，之后外公重病我又面临升学，她一面赚钱养家一面和爸爸日夜轮流在医院陪护老人。富有的时候我们谁都不介意钱是什么，觉得亲友皆是路，可后来我们才明白原来什么都需要钱，而所有的资源与人脉又偏偏在此刻变成陌路。自那时起我便意识到我们三个人便是全世界，而全世界又似乎压在了三个小人物的身上。

自打他们不能再替我“铺路”的那一天起，她便最恨我不珍惜学习的机会，最恨我不够独立不够自强。我深知同时做一个尽职的母亲、一个孝顺的女儿和一个乐观坚强的妻子多有不易，所以我从不忍心顶撞妈妈。她上班的时候我从不愿偷偷开一次电视或玩一次电脑游戏，是的，我几乎没有忤逆过她。妈妈不是教育家，坦白地说她对我的管制现在看来纵有苛刻、专权甚至错误的地方，但我从未对她有过哪怕一瞬间的怨恨。别人经常开玩笑说：“你肯定是迫于你妈妈的压力不敢承认，哪有小孩子挨打不在心里咒骂几句的？”可每当我深入岁月深处便会找到那种舍不得埋怨的感觉，因为有十多个年头，她年轻乐观的神态和言辞就是我和爸爸的全世界。

那次月考出成绩的当晚，我被揍了一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桌子上扔着一封很厚的信，那是她熬了一个晚上给我写的，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信里她头一次向我低头。开篇便直言我没有考满分是她不好，之后洋洋洒洒几千字里包含了很多她从未说过的话，她要我别埋怨她不能像过去一样陪我：“女儿，你天天都在进步。如果妈妈每天就会洗衣服做饭，什么都不学，你从心里还会尊重我吗？如果妈妈对家门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你过几年还会和妈妈有共同语言吗？”她说她并非气我做题马虎而是气我连这点生活的变故都担当不起，那么轻易地就被干扰，将来怎么一个人在更大的城市立足？后来重新翻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那时就打定主意让我远走高飞了。每次别人问她你就这么忍心把你唯一的女儿放到离你们那么远的地方去啊？她都会说：“不是我不想让她回来，而是我根本不允许她回来。若是我想留她在身边，那打小就不会让她挨那么多打。”

我心里很清楚她不是狠心的人，反而比谁都爱我。每次回上海，她和爸爸一定要等到飞机起飞或火车驶出站台才离开。去年在机场她悄悄对我说：“每次送你的时候我都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像你的老师们一样好好学习，如果妈妈也是博士也是博导，也能从一开始就把你生在最好的城市，就能每周见到你了……”今年暑假她要我给她一个书单，我要是不给她，她就把我考研的书带到办公室去看，这样我们的共同语言就更多了。可我还是劝她算了，现在我们每次通电话就要两个小时以上，她再和我多点共同语言那手机都要打爆了。同事开玩笑：“你再怎么学也不会比你女儿进步快，你四十大几了想读个博士啊？”但我妈妈从不理会这些。是的，她一定不可能比我进步快，但她自强自尊自律，又近乎可爱的执着，是她毕生追赶的女儿心中的女神。

我学画早，老师怕我误食颜料要求我的家长必须陪读，于是画速写的时候她给我当模特，画水粉的时候她帮我洗颜料盒，画砂纸画时她帮我裁砂布，后来画装饰画她可以给我打下手，一晃便是十一年，她几乎可以临摹出来我所有的作品。播音老师让她监督我练声，她没有上过舞台，但是也会念《喇嘛和哑巴》。为了鼓励我背古诗，她和我比赛，白天去工作赚钱晚上就回来和我一起背。每个周末都要骑很久的自行车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送我去画画，一路骑我就背着画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和妈妈一起把一本古诗正着背一遍倒着背一遍。妈妈总说那几年生活最狼狈却最幸福，所有突如其来的困境都会把人推到孤立的状态，没有外援可以求助，我们能做的便是向生活内部去挖掘和索要一种深层次的幸福，这正是那些年她传递与我的最宝贵的财富。

年轻时候认识爸爸的人都知道他很有福地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而认识妈妈的人也知道她嫁了一个心地善良又出手阔绰的男人。妈妈坚决反对做全职母亲，她总是说不论嫁给谁都要保留养家的能力，不是担心被抛弃，而是有树依靠那就去依靠，若是没有，你的阴凉便是一家人的佑护，事实证明她是智慧的。

爸爸出名地疼老婆，但妈妈也很尊重他，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间不论爸爸是赚是赔她都要我明白——你爸爸是最值得尊敬的男人，他生长在军人家庭，正直善良又极有尊严。妈妈很漂亮但不是那种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即使在最苦的时候她也经常对我说，嫁给爸爸是她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二十年不论历经多少大风大浪，最初都是我爸爸把她从一个极其普通的家庭带入了一个更上层的圈子，我爸爸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那时候她因为没有事业，家庭又没什么背景，所以一点自信都没有，但自从有了女儿，她牵着我的手便自信了起来，直到依靠自己融入了更好的圈子，所以我是她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前天打电话她和我说：“你知道每天下班我从咱们家楼下过，看到在咱们家的阳台上，你爸爸已经从公司赶回来开始做饭了，我觉得这些年我的幸福别人根本不懂。”妈妈很喜欢和我在一起聊婚姻聊未来，她说起来“幸福”两个字时的样子总是很美，但只有我自己明白，那种美是多么圣洁和值得钦佩，她对我的感染在灵魂深处，身教胜言传。

每当别人七嘴八舌地给我介绍男朋友，和她说再不找就会剩下的时候，她也从不催我，她觉得这是女儿自己的事。那次一个老师问她：“你女儿要是找了你觉得不合适的怎么办？”她说：“我女儿从小就不是任性的姑娘，不论她找谁我和我老公都相信她一定考虑过我们的感受，这就够了，其余的冷暖自知，我们不干涉。”她似乎是很强势的人，但我和爸爸在她那里永远是独立而有尊严的存在。

其实，她的强势只对命运而不对人，在她心中自己和女儿在外都是不可以掉眼泪的人。她最敬佩的人就是我的爷爷，也一直希望我能传承来军人的一身正气，军人的坚强不屈。和爷爷不同，我没有见过战火，但一样可以拥有一个战士的气魄和胆识，特别是深陷困境的时刻，她希望我在所有的失败面前都像一个男孩。刚读高中时我不论怎么努力都不如身边的同学，于是回家就总躲起来偷偷地哭，当妈妈的看到女儿那么辛苦哪有不心疼的。高一的某天中午她把我从屋里喊出来说要给我念一段话，那段话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在很多文章里都引过：“在岸上生活着两种鸟儿，一种是海鸥一种是黄雀，风雨来了黄雀会马上起飞，可海鸥要滑翔一段才能起飞，但飞越大西洋的是海鸥而不是黄雀，因为海鸥能一直飞。”我既喜欢这段话，却又在漫漫冬夜怀疑是不是大西洋太难飞越，为什么迟迟没有彼岸？只是我从不认为这是一句虚构的童话，也从不怀疑妈妈给我的这个梦不会开花。

我从不去想她有多想我，她也不希望我体会到吧。若不愿重复父辈的生命轨迹，这样的乡愁便是两代人必须承担的相思之苦，但我们都不考虑退路更不会打退堂鼓。在上海我总会收到她和爸爸寄来的漂亮的衣服，我不在家的这五年她看到一条裙子的第一反应都是“我女儿穿上会不会好看”。之前别人说我养尊处优惯了，根本不知道花钱攒钱买东西是什么感觉，那一刻我心里真的默默在说：“我明白贫穷和富有的时候你在哪里？”没错，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说我。我不过是想穿着他们寄来的漂亮的衣服拍点照片给他们看，让爸爸妈妈感到他们的女儿至今都是因为他们才漂亮的啊，即使遥远，我依旧能体会到他们混杂着思念的幸福。

若是再让我写一次《妈妈我想对你说》，用第二人称或许仍不知道如何下笔，只是这些年每每遇到一点点值得骄傲的事情心里都会默默地想：妈妈，你看，我在飞过大西洋了，你没有骗我……我不想感激她而只想感激命运，感激命运让我今生来做她的女儿。妈妈知道我在外一个人要承担很多东西，她总说自己当年若能再努力一点把我生在大都市，起点就会高很多。但我真的不在乎，因为她赋予我的福祉足以伴我一生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我们默默相伴二十多年的冰天雪地的日子凝成一颗坚硬的狼牙，让我一生站立。

从未告诉她，其实她也是我今生的贵人，是我今生的女神。在一往情深的日子里，谁能说清，什么是甜，什么是苦……

2015年9月30日

二十四岁，原谅我今晚没有愿望要许

如果没有别人提醒，我常常忘记自己的生日，是因为老了还是原本就没有情趣，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但个人更倾向后者，因为即使倒回到十年前，我也依旧活得很糊涂。对于日复一日的生活我可以切割得很精确，对于林林总总的计划也可以在漫长的时间轴上找到明确的归属，可唯独对于生命里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似乎从未觉察到它的到来，今天我才突然茫然地问室友：“你们一般都是怎么过生日的啊……”

其实每年的今天我都是会给自己准备礼物的——我会写很多话给自己，正如此时。但我唯独不会许愿，借这个特殊的日子向命运提一个遥远的大尺度的要求，这样的公主梦貌似我十几年前做过，后来便没什么底气做了，更没什么实现它的勇气。

离开家之后的每个深秋，每个年岁渐长的时候，我会一手持着不变的初心，一手把着岁月的脉搏，默默重复着这样无声无息的庆典。不论身处何种境遇，也不论顺风顺水还是患得患失，这一刻我还是要憧憬一下未来的——向现实求不得便深入岁月深处，向岁月求不得便深入灵魂深处，这种憧憬一度成了我在陌生城市的坚实依靠。不知你是否也会明白，希望的力量可以把人的承受限度撑得很大，装得下贫穷和富有，繁华和孤独，丧失和收获，正义和不公。倚着希望大概才会一直骄傲地站着，一直温暖地活着，一生感恩于阳光可以照在凡人的脸上，感恩于每个秋天或甜或苦都没有剥夺一个姑娘做梦的权利。

提笔之前我把这些年给自己写过的话读了又读，读完反倒下不了笔了。在生日的前夜我其实期待着给自己的祝语可以柔情似水一回，找一次所谓“小女人”的情调，不过一切都归于《无间道》里的那句话：有时候人不能改变事情，但事情可以改变人。那样的话我已经很久写不出来了。

这世上所有脱离保护和依靠的人都是没有资格成为公主的，有的只能用一生学着长大，学着像公主一样去期待，像男人一样去担当。看到那些年的今夜写着“我要对着灿烂的阳光撒网”，“我要去看猎鹰是怎么生存”，“我要去找一个不会下雨的季节，只是谁的季节不下雨”，“让我和岁月一起守望春夏”……重读每句的时候都觉得脸变得很烫，我回忆着当年写下每一个字的处境和细节，那时候，连逆境都是温暖的，如今我更没有理由说什么寒冷，没有理由不好好经营生活。

来到这里，外滩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但我一直不大好意思和别人讲，因为之前他们总会嘲笑我：“一听就知道没怎么玩过，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都不知道……”其实很多东西是很难解释的。我永远都记得一零年的秋天第一次去那里玩，夜里浓郁的繁华气息和美丽的灯火分解着一个人所有的期许和骄傲，会让人觉得自己卑微得还不如尘埃。时至今年再一次找到相同的角度，景色还是那个轮廓，我依旧可以看到那个十八岁的自己，人还是渺小到什么都不是，而与之相关的幸运与悲哀又算得上什么呢？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会照着所有的人，微风吹过时每个人的头发都会摆过相似的角度。在讲一个故事也罢，在想一个故事也罢，都会随风飘逝。我依旧怀有憧憬，因为憧憬是人这一生的福祉，它会把生活守望成温暖，把生命冲刷成骄傲。

此刻原谅我没有愿望可言，原谅我头一次不知道该对自己说什么。我想我会感谢生命中起起伏伏的安排，感谢生活在我身上留下的所有烙印，感谢漫长的岁月一度待我很好，感谢不灭的希望把肩上的世界变得很轻很轻……

2015年生日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