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路人甲

林青霞

数年前在施南生家聊天，听尔冬升导演说想拍一部以群众演员为题材的电影。因为他要重拍《三少爷的剑》，到大陆横店看了几趟场地，见到许多群众演员在片场，和他们聊起来，有感于他们对于演戏和梦想的执着，他便触发了拍这部戏的灵感。照理说这些演员和这种题材很难有市场，他却肯大胆尝试，花心思为他们提供演出机会。我当时虽然没有说话，心中对他却是敬佩的。

尔冬升二十六岁那年，刚刚离开邵氏电影公司，到台湾跟我合演两部戏，一部古装武侠片《午夜兰花》、一部诙谐喜剧片《七只狐狸》，那时候大家轧戏轧得头昏眼花，古装戏拍到天亮，脱下头套就坐上我的小白车赶下一场时装片。三十多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画面，在《七只狐狸》的外景场地，他跟我说，他想做导演，自己写剧本，到时候请我主演。我当时怀疑，他那么早出道，十九岁拍第一部戏《三少爷的剑》时就成名了，没念过什么书，怎么会写剧本和做导演呢？事实证明，多年后他编导的第一部戏《癫佬正传》口碑大好，《新不了情》又卖得满堂红。这会儿说着说着《我是路人甲》也拍成了。他身体力行地证实了“有梦想就要去追求，有追求才有成功的机会”这句箴言。

回想过去的演戏生涯，自己还真没有注意到那些群众演员呢（那时候叫临时演员）。围在我们身边的多数是化妆师、服装阿姨，要不就是导演说戏、演员对戏、灯光师打灯、摄影师运镜，真的很少有时间跟群众演员谈话，更体会不到他们的艰难。直到看了尔冬升执导的《我是路人甲》，我对群众演员的辛酸才有深刻的理解。戏里的横漂（从各地涌到横店追求电影梦的人），一个个真实的故事，导演用平实的手法把它们串成了动人的电影。记得在大陆拍《火云邪神》的时候，片场有人跑来说，一个十几岁的临时演员被火烧了半张脸，已经送去医院了。那个小女生，因为站在我旁边，所以镜头常常带到她，大热天的，穿着古装戏服，站在太阳底下好几个钟头，酬劳却少得可怜。想到她那张清纯的脸，万一毁了容，一生都会受影响，我便感到非常不安，还好电影公司都做了妥善处理。

电影反映人生，《我是路人甲》里，三个十八岁的小女生，从外地到横店和导演面谈，她们一脸的天真无邪，面对的却是不怀好意、色眯眯的导演，这让我想起十八岁那年，一个人傻乎乎的，和大电影公司的大制片人会面，他要和我签八年长约，还说等我成熟了可以演性感戏，吓得我慌忙离开。结果我一生都是自由演员，电影同时拍好几部，都是一个人应付，选剧本、见导演、签约都是自己来，就这样误打误撞，边走边唱，最后全身而退。虽说电影圈是个大染缸，是个复杂的圈子，但再复杂的圈子还是有好人，再好的圈子也未必没有坏人，最重要的是能够洁身自爱，清者自清。只要多多充实自己，坚定信念，勇往直前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机会来时才把握得住。

《我是路人甲》里的群众和特约演员的演出都非常自然，就像你我身边的路人，戏中戏穿插其中也能恰到好处。看到片尾他们的自白，短短几个字，真实地表达出他们对演艺之路能否成功的看法，有的有信心，有的已知足，有的对未来没有把握，有的只在乎享受过程，有的坚持努力工作。希望他们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是路人甲》借着路人在横店的日子，记录了现今中国大陆电影界的现象。电影是个梦工厂，尔冬升不但在歌颂青春的梦想，也为追梦者制造成功的机会。有趣的是，群众演员都变成了主角，而明星和导演却成了临时演员和配角。

当初我也是路人甲，在路上被路人乙、路人丙找去拍戏，本来以为是做临时演员的，没想到却做了主角。谁能料到呢？机会随处在。

努力！努力！路人甲！

发表于《明报月刊》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