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满楼[1]观柳
苏堤[2]跨虹桥下东数步,为余小筑数椽,当湖南面,颜曰:“山满楼。”余每出游,巢居于上,倚阑玩堤,若与檐接。堤上柳色,自正月上旬柔弄鹅黄[3],二月娇拖鸭绿[4],依依[5]一望,色最撩人,故诗有“忽见陌头[6]杨柳”[7]之想。又若截雾横烟,隐约万树;欹[8]风障雨,潇洒长堤。爱其分绿影红,终为牵愁惹恨。风流意态,尽入楼中。春色萧骚[9],授我衣袂间矣。三眠[10]舞足,雪滚花飞,上下随风,若絮浮万顷,缭绕歌楼,飘扑僧舍。点点共酒旆[11]悠扬,阵阵追燕莺飞舞。沾泥逐水,岂特可入诗料?要知色身[12]幻影,即是风里杨花。故余墅额题曰:“浮生[13]燕垒[14]。”
清 《西湖志》插图《六桥烟柳》
清 董诰《西湖十景图册·苏堤春晓》 浙江省博物馆藏
苏堤自古便是湖上赏春佳处。南宋时,“苏堤春晓”是“西湖十景”之首。元代,“六桥烟柳”位列“钱塘十景”。西湖柳不仅种在苏堤上,更种在赏春人的心里。
深甫先生出身于商贾之家,家境优渥,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早年曾在北京任鸿胪寺官,在此期间遭遇了秋试失利和丧妻的打击,萌生退隐之心。后父亲去世,四十七岁时南归故里,隐居西湖。
苏堤北口第一桥——跨虹桥往东走数步,是深甫先生为自己修筑的几间小楼,坐北朝南,面向西湖,题额“山满楼”。这是深甫先生的藏书楼。这些藏书都是他梦寐所好,远近访求得来。经书史论、诸子百家、诗文传记、稗野杂者、佛道经典,靡不兼收,尤多医家养生之书。清代著名藏书家黄丕烈(1763—1825)称其为“明中叶大藏书家”。深甫先生是真正的读书人,他对书没有好恶之分,一心只搜奇索隐,得见古人一言一论之秘,以广心胸未识未闻。积书充栋,他类聚门分,常常开函推几,整日沉潜玩索,恍对圣贤,面谈千古,悦心快目。
南宋 《湖山春晓图》(旧题陈清波作) 故宫博物院藏
先生不仅爱读书,也爱行旅。每次出游湖上,都会以苏堤跨虹桥畔的山满楼为歇息之所。读书之余,斜倚栏杆,漫赏苏堤,那条长堤好似与楼檐衔连在一起,一直伸向远方。堤上杨柳自正月上旬开始抽出柔软的芽,鹅黄嫩绿的。长到二月里,便像绿头鸭头颈上的茸毛,在阳光下莹莹发着亮光。柳枝轻柔,随风摇曳,那景色最是撩动人心,不由想起“忽见陌头杨柳色”的诗句。有时,被烟云薄雾笼罩,万棵柳树隐约其中。即便是迎着风雨,亦是一堤潇洒。喜爱柳树显眼的绿,映衬着春日的红花,楼中人终究是被它牵愁惹恨的风流意态感染到了。春色妖娆,仿佛也侵入楼中人的衣袂间。微风起时,柳絮飞舞,一时间,雪滚花飞,随风忽而上下,犹如飘浮的万顷花絮,缭绕在歌楼之外,飘落扑打着僧寮之门,点点与酒旗一起悠扬飘动,阵阵追随燕莺飞舞。那柳絮终究要落地沾泥土,入波逐水流。此情此景,岂只是可以作为入诗吟咏的素材啊?要知道色即是空,此身即如幻影。就像这风里柳絮,浮生的燕巢。所以深甫先生给自己的别墅题额为“浮生燕垒”。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此时的深甫先生,虽见杨柳色,并不起盛唐诗人王昌龄(698—757)的“闺怨”。人生早已有过“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的阅历。浮生,就像燕子做窠一样,一点点积累成形,终也不过是梦幻泡影。如今,湖上闲居。幸而坐拥一楼浩瀚藏书,抬眼望见春湖绿堤,年年柳色新丰。看山依旧是山,过眼无非风景。
四百年后,山满楼早已了无踪迹。春日的苏堤仍是游人如织。但见长堤通贯湖上南北,六桥亭亭,杨柳依依。
[1] 高濂在西湖苏堤跨虹桥附近有藏书楼,名“山满楼”。
[2] 苏轼知杭州时,于北宋元祐五年(1090)疏浚西湖,取其葑泥筑长堤,南自南屏山,北接岳王庙,上植桃柳,风景绝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