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长沙
在异域异常寂寞,更难得有来自家乡的音讯。今天早晨,突然接到并不相识、自称小刘的充满乡音的电话,顿时极感亲切。而对他要求作序的事,竟也未能按往常惯例,一口回绝。何况人家说得那么诚恳谦虚。
要我作序的是一本有关长沙的诗文书法。我虽是长沙人,对此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什么可以说的。当然,我至今还想念长沙,还鲜明记得1946年至1948年经常由左家垄渡河到长沙市的好些情景:黄昏日暮,坐一苇摆渡,风起时随大浪浮沉起伏摄人心魂,和饿着肚皮站在书店看书一整天……
当时,是在第一师范读书,思想是愈来愈左,醉心于《西行漫记》《历史哲学教程》之类的书,自以为革命正宗,根本瞧不起储安平和《观察》,现在想来,实在幼稚。但尽管思想激进,自己的“小资”情感却仍然非常浓厚,有着各种各样朦胧的憧憬和期待,期待着钟情、恋爱、欢欣……,可又什么也没真正发生和得到。回想起来,自己这方面的胆量实在太小。如今时过境迁,人不我待,也莫由追悔,无可如何了。
长沙,那教育会坪,那文运街口,那国货陈列馆,那银星电影院,那九十年代我两次回长沙寻找过的旧石板路,那“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的歌声,它们伴随着那时的艰难岁月,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给我以温柔和慰藉,苍凉和感伤。
记得还是抗战胜利前,一位并不熟悉以致姓名全忘的年轻人,曾向我出示过自己的一首词作书法,开头那句是:“任胡骑饮马大江边,国破不堪羞……”当时认为非常豪放,便记诵下来了。它使我想起长沙大火和会战。
长沙,这不断离我远去仍又如此亲切的故乡。今天,我再也看不到那万山红遍的杜鹃花了,我大概也很难常回去了。但我仍将深爱着长沙的林林总总:美人、壮士、奇才、豪客,自然也该会喜欢这些尚未见到的诗文墨宝。
就此住笔。是不可以为序,是不足以为序,是为序。
2006年4月1日夜半醉匆草
(原载《明报月刊》2007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