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蓝月亮山谷
不止一位朋友对我说过,倘若你没去过香格里拉,一定要去那儿看看,那的确是个神奇而美丽的地方。于是我下决心三赴云南,这次着实是奔香格里拉而去的。前两次去云南,跑了不少景点,但由于天气和惧怕高原反应等原因,都没能一睹所谓香格里拉的风采。不时翻阅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每每为这位杰出的小说家那神秘莫测的笔调所吸引,心旌摇动,追风逐影,几回在梦中投入蓝月亮山谷(希尔顿虚构的香格里拉部落所在)的怀抱。月亮是蓝色的,大有童话色彩。我曾说云南之美是水彩画风致,而新疆之美则是油画格调。水彩画是湿漉漉的、透明的美。希尔顿并未到过中国,更没有驻足滇西北,他只是在美国科学家约瑟夫·洛克考察滇川藏交界地区的报告和手记基础上,又参考了一些传教士们的有关记载,想象出了一个神秘的香格里拉。真是神差鬼使,近乎不可思议。
我以为,美这东西是说不清楚的。面对自然界的大美,文字往往表现为无力和无奈。美学家可以给出上百种甚至上千种关于美的定义,然而定义毕竟是概念性的。大约每个人都对美有着自己独特的理会。我的感受是美可能是一种牵挂,一种怦然的心动,甚至是一种无言的、轻微的、淡淡的忧郁和痛楚。有如这次我在香格里拉所看到的鸢尾花,她亭亭玉立在草甸上,既不妩媚,也不烂漫,碧紫透红的花瓣是她的襟袖,鸭黄点金的花蕊是她的冠冕,安详雅致中透出某种沉郁与凄寂。我踞身与其面对良久,终于明白了梵高何以一次次地去画鸢尾花。
大美无言。故我特别厌烦导游的絮聒。希尔顿就极其聪明,他很少写景,即使是不得不描写景物时,他也若即若离,处理得极为简淡。且看:
康威轻易不会触景生情,他惯常不太在意“风景”,尤其是那些由市政当局设置了座椅的著名景区。有一回,有人带他到印度达吉岭附近的老虎岭去看埃菲尔士峰(珠穆朗玛峰)的日出,他却发现这座世界巅峰令他大失所望,而窗外的景色却迥然不同,它夺人心魄。它没有那种刻意作态引人崇敬的架势。那鬼斧神雕般的冰峰蕴含着原始而粗犷的神韵,真是无比壮丽。
蓝月亮山谷
这可以视为希尔顿关于自然美的一个精警的原则。在这一点上,我与康威的感受略同。从一定的距离与视角去看玉龙雪山和梅里雪山,你会体会到有种震撼心灵的美,如此的视觉冲击力是难以言传的,差如康威所说的“原始而粗犷的神韵”吧。及待你沿索道乘览车真的到了雪山上,你一定会很失望,甚或有些沮丧,觉得美被解码、被破坏了。其实我们的先贤们深明此理,东坡所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这么个理儿,这原本是很浅显的。此番在香格里拉普达措国家公园,我总觉得人造的东西还是太多,属都湖和弥里塘牧场的情况似略好些,而碧塔海为自然溪水瀑布修造了那么多水泥台阶,就大煞风景。
香格里拉归来,多少有些失望。可能是希尔顿的描写先入为主吧。老实说迪庆州中甸县抢先更名为香格里拉,多半是旅游经济的需要,因为香格里拉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希尔顿的小说多次被拍成电影,以至希尔顿竟成了世界上数不清的豪华大酒店的招牌。新加坡华侨巨商郭鹤年也将他遍及全球的酒店集团命名为香格里拉。我是泛香格里拉派,觉得滇西北许多地方都颇似香格里拉。这情形有点像我们说大观园。大观园究竟在哪儿?这其实是个伪命题。大观园并非地理意义上的实指,它是一个艺术场景。如果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那么它在曹雪芹的脑子里。大观园可能以南京的随园为素地,也有苏州园林、扬州园林乃至北京恭王府的影子,但你专指今天的一个地方,明确称它即是大观园就说不通。香格里拉的蓝月亮山谷,大约也只在人们的心里。希尔顿毕竟写的是小说,而不是实录。读读希尔顿的书,梦回蓝月亮山谷,终究是赏心悦目的美事。至于希尔顿虚构世界中的理想色彩,显然具有另一层面上的意义,当容另文去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