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阅读史”这个夸张的题目,却是起于有点消极的念头。2002年从北大中文系退休之后,明显感到缺乏前些年教学、研究的情绪和精力,便常常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2001年,我给“曾经北大书系”[1]写过一个书评,因为是面对年轻人(也可以说是我的学生辈)的作品,其中便有这样一段话:
像我们这些过了六十岁的人,见面会被人称为“先生”……参加什么研讨会、首发式,按照官职、知名度、年龄大小等因素综合考虑,会被安排在前排或靠近前排的地方就座。会让先发言。会让先举筷。会让先退席。然而,除了一些学养深厚、精力旺盛者(这样的人当然不少)外,我们已经在或明或暗地走向衰败。词就是那几个词,句子总是那些句子。内心的喜悦、怨恨、缠绵、悲伤都已十分淡薄。“回忆”也因为没有鲜活体验的激发而落满灰尘。许多书,已经没有精力去读。许多路,已经无法去走。也去旅游,却难有这样的期待:“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风景,有我所不曾认识的人在等待着我,那才是岁月赐给我的圣餐。”那些说不出名字的事物已经不能让我们“疼痛”。面对壮丽的景色我们也会静默,但已分不清是内心的震撼,还是内心的毫无反应。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多少带有调侃的意味。但随着岁月不断流逝,这些感觉也变得更加真实起来。“阅读史”的写作念头,便是在这样的心情中浮现的:寻找一种不过分费心查找资料,不必为说出的话的“正确性”紧张思虑的写作。自然,从另外的方面想,这种选择也包含“积极”的成分。以前,不管是上课,还是确定研究课题,注重的是对象的性质、价值。这回,或许可以将重点略略转移到写作者自身的问题上来,更多地从自己的感受、经验上来选择题材和方法。
从目前已经完成的部分看,论题仍与当代史(当代文学史)紧密相关——这几乎是没有办法挣脱的老套子。与以前不同的是,它们以侧重个人的方式、角度来进入。因为设定是“个人”,就有可能给过去干涩的文字添加一点水分,一点情感,也有可能收缩评价的尺度,将它降低到个别的感受和认知的范围。个人的感受的价值当然不能和那种代言式的叙述,那些宏大叙事相提并论,但也可以为一些有差异的,有的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小碎片留出表达的空间。
恰好北大出版社的编辑张雅秋正在策划一套个人阅读史的丛书,我的想法便与她的计划不谋而合。据我所知,当初她同时向几位学者、诗人组稿,他们也都慨然允诺。几年过去,好像只有我当成一件事去做,其他的都没有动笔。这也是很自然的:他们正值盛年,前景广阔,迫切的事情应接不暇,犯不着回过头去搜寻这些陈谷子烂芝麻。
说是“阅读史”,谈及的应该是这几十年中感触最深,最影响人生道路的那些书籍。其实不全是。可以看到,这里写到的,是与这些年从事的工作相关的书,还有就是多少能说出一些话来的那部分。我也读过不少不大能清楚说出许多道理的书,它们有的我可能更加喜欢,感触也更多。
集子里的文章,不少已在报刊上刊登过。感谢《中华读书报》、《南方文坛》、《文艺争鸣》、《上海文学》、《天涯》、《海南师大学报》、《鲁迅研究月刊》、《文景》等为它们提供了宝贵的篇幅。贺桂梅2009年对我做的访谈,也说到一些读书的事情。因此,这篇访谈作为附录也收进这个集子中。
洪子诚 2011年3月
[1] “曾经北大书系”第一辑收入吴晓东、郑勇、杨早、橡子等的著作。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这篇书评收入我和么书仪合著的《两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