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书学与书学文献
——《北宋书学文献考论》序
大约是在1994年前后吧,我第一次在南京大学为硕士生开设石刻文献研究的课程,王宏生也就是在那一年考到南大来跟我攻读硕士学位的。那个时候硕士生招得不多,一届没有多少人,加上这门课的内容比较冷僻,听众不多是在预料中的。但来的人却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认真完成了课程练习,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课程结束之后,仍有一些同学就此课相关的一些内容与我进行交流,但真正对石刻文献这一领域比较留意,进而有所钻研,甚至拓展到其他相关领域的,宏生大概是那届学生中唯一的一位。记得他的硕士论文就是关于唐代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的研究。这个课题已有很多前人研究过,要想继续有所创获,难度比较大。宏生挖掘包括其他石刻在内的各种文献,细心排比,澄清疑惑,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推进。他以此文顺利获得了硕士学位。在这个过程中,他处理纷繁的文献材料时的细心、他对从事自己所喜爱的事情的投入和定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也得知,在那个时候,宏生就已经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可以说是痴迷。他每天临池,乐在其中,还买了很多有关书学的书籍,孜孜不倦地钻研。硕士毕业后,他到一所师院教了几年书,教学之馀,他对书学的兴趣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强烈了。他买了更多的书学论著,准备做比较专门而深入的探究。几年以后,他又考回南大,继续跟我攻读博士学位。当他提出以北宋书学文献研探为题时,我很快就同意了。现在想来,这至少有两方面的背景:一方面,他对这一研究课题已经有过比较长时期的思考,同时也积累了不少文献资料;另一方面,他的设想与我近年来的一些学术思考不谋而合。
众所周知,石刻文献与书学研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最近十几年来,由于关注石刻文献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也不可避免地被书画艺术文献所吸引,并且产生了兴趣。我越来越深切地认识到,利用古典文献学的理论与方法,对书画艺术文献进行清理,不仅能够为书画学奠定坚实的学术基础,而且也将有力地推动对书画历史版图的重新绘制。当今之世,越来越多的古典文献资源被数字化,这不仅开拓了传统文献研究的空间,使文献学研究方法大有用武之地,也使这一方面的研究更容易出成果。由于印刷术的发明,传世宋代文献之数量与质量大大超过前代,就书学研究而言,宋代积存文献之多,也堪称是前无古人的。这些文献既是北宋书学繁盛的表现,也是构成北宋书学的重要内涵之一。在曹宝麟所著《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中,宋代部分几乎每一章都有涉及书论和书学著作的内容。当我们谈到宋代书法史和宋代书学时,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一系列成就卓著、影响深远的书学著作:欧阳修《集古录跋尾》,朱长文《墨池编》《续书断》,苏轼《东坡题跋》,黄庭坚《山谷题跋》,米芾《书史》《海岳名言》,黄伯思《法帖刊误》以及《宣和书谱》等。书法史不仅是一种艺术史,也是建构于书学基础之上的一种学术史,而书学的成立,绝不能离开文献的鉴定与整理。在征引这些重要书学文献之前,如果我们不先下一番“知识考古”的功夫,不能就成书的经过、条目的分合、论说的背景乃至内容的真伪做出正确的判断,就贸然陈说立论,那恐怕是很容易出问题的。以往的艺术史包括书法史的书写,大多只强调其艺术学的品格,而不够重视其历史学的属性,至于作为历史学根基的文献学,则往往不入世人之眼,这是亟待矫正的一种倾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宏生这篇论文是很及时的,也是很有意义的。
应该说,近现代以来,以《美术丛书》《历代书法论文选》《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中国书画全书》等著作为代表,书学文献的整理与出版取得了不少成绩,但是与文学文献、史学文献相比,其研究投入明显不足,而开掘深度亦有待加强。书学的概念大于书法,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我想在这里强调另一点:书法文献的概念也显著地大于书论。无论是研究书法,还是研究书史或者书论,都应该以书学为背景,亦即注意书法的时代环境与文化语境,而绝不能自设樊篱,不能将自己的文献视野和思想格局囿于有限的书论之中,更不能局限于今人所编的“书论选”之中。宏生这部书中所谈的书学文献,应该是广义的,也许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但我以为,在这一方面界定得宽一些,眼光也就开阔一些,正自无妨。实际上,除了书中已论及的这些独立成书、比较有规模的书学文献之外,在宋人别集、笔记以及诗文评等类的著作中,还散落着众多的书学文献,零章断简,亦足珍贵,大概出于结构平衡的考虑,本书没有专门论考,这或许可以说是白璧微瑕吧。
这本书的初稿,是宏生的博士学位论文。说实话,在爽快同意他的学位论文选题之后,我也不免有一些担心。一是怕这个题目较大,要处理的文献数量繁多,而时间又是那么有限;二是如论题所要求的,开展这项研究要对北宋书学文献的著录、成书、版本流传及其价值等做系统研究,决疑祛惑,深探源流,勾勒出北宋书学的整体风貌,几乎每一步都要打硬仗,每一步都含糊不得。但是,在宏生的细心和耐心、持久的定力和淡泊的人生态度面前,这些困难都被克服、战胜了。博士学习阶段的三年,对王宏生来说,是勇猛精进的三年。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从初稿到定稿,我见证了这部书的产生,也体认了宏生的进步,并深深为他感到高兴。北宋书学只是整个宋代书学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考论北宋书学文献而不下探南宋,于己于人,皆难免有缺憾。让我更为高兴的是,在这部书稿完成后,宏生意犹未尽,贾其馀勇,又一头扎进了南宋书学文献的汪洋之中。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他能带着一部《南宋书学文献考论》的书稿归来,那时,“双剑合璧”,相映生辉,成就因缘,乃臻圆满。
作为《北宋书学文献考论》最早的读者之一,我这样殷切期盼着。
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