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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书铎先生印象

承接与延续 作者:桑兵 著


龚书铎先生印象

龚先生是我的座师。1987年底,我在华中师范大学完成了三年的博士研究生学业,进行学位论文答辩。那时国内具有博士导师资格者为数不多,而各校又特别郑重其事,要求比较高,答辩之事必须在全国范围邀请著名专家,记得那一届请了北京师范大学的龚书铎先生、南京大学的茅家琦先生和湖南师范大学的林增平先生,和章开沅师等共同组成答辩委员会。

我不是第一次见龚先生,还在中山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期间,有一次龚先生和中华书局的李侃先生南下参加学术活动,便中晚上到中山大学和中国近代史同仁座谈。当晚陈锡祺师做主,我也忝附末座。谈话没有具体主题,海阔天空地聊。龚先生一副长者之风,样子与实际年龄有些差距。他自称从中年起,与人交往就时常因此引起一些误会,有的年长者还以为他是前辈,特意表示恭敬。可是后来龚先生的相貌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运行。30年间多次见到他,样貌都是始终如一。正因为如此,后来知道他的身体欠佳,并不在意,直到听闻他病重的消息,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何以自然规律在他身上还起作用,又是如何起的作用。

华中师范大学的中国近现代史博士点,是该学科由国务院学科评议组评审并经学位办正式批准设置的最早的博士点。我们这一届博士研究生共四人,上一届虽然还有赵军学长,可是当时因为较为仓促,来不及公布招生目录,实际上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才公开面向全国招收博士生。那时学位制度恢复不到十年,博士学位的设置还处于逐渐完善阶段,不过学界风气良好,规矩相当严格,答辩的学生与答辩委员之间,除了在正式的答辩会上,没有多少接触的机会。由于没有先例,作为考生未免有些紧张。答辩时龚先生问题不多,措辞严谨,没有随意的褒奖,也不会刻意挑剔,使得内心的忐忑不安逐渐平静。心情放松下来,可以集中精力听取委员们的意见。如今想来,答辩陈述以及回答问题虽然未必理想,但总算是顺利。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我也开始作为答辩委员参与一些博士论文的答辩,虽然这时各地博士点已经陆续有所增加,可是广东偏处南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有我所在的中山大学有中国近现代史的博士点,每次答辩,还是要从北京等地请人。京师人文重地,但是可请又能请的人选却并不多,而龚先生便成了经常邀请的对象。由于无须避讳,每次答辩前后,与龚先生多所接谈,更有所请益,对他的经历学识了解渐多。他亲口讲述了在大陆政权转移之际,自己从台湾千方百计回到大陆的曲折辗转,其生动精彩堪比传奇故事。这样的经历在中国学界那一辈人当中恐怕是绝无仅有。

京师学界历来是学术文化中心,虽然国民政府时期迁都南京后,出现文化之都与政治首都相分离的状态,中央大学也一直暗中与北京大学角力较劲,力图争夺首席国立大学的地位,北京(平)的学术文化领先乃至领导地位一直难以动摇。新中国成立后,政治首都与学术文化中心再度合二为一,龚先生长期在此学习工作,亲身接触学界胜流闻人,耳闻目睹各种掌故秘辛,可以说是见多识广。由于自己的研究中涉及新中国成立初期北京史学界的众多人事,其中有的只是昙花一现,前后史事均无脉络可寻,为此多方求教于各校的前辈学人,大都不得要领,偶尔与龚先生谈及,却往往能详细道出来龙去脉,令我喜出望外。

龚先生的学识不仅是个人丰富阅历的经验累积。京师学界的长期浸淫与本人的潜心学问相辅相成,朴实无华的风格之下,却是大智若愚的内敛与沉稳。随着学位制度的发展,全国增设的博士点越来越多,所谓人过一百,形形色色,难免鱼龙混杂,乱相也日渐显现。不要说培养优才,能够规矩不乱已经难能可贵。龚先生门下弟子众多,按照他私底下的说法,不能保证个个成为良才,但决不允许乱来。在如今的体制和风气下,感同身受者都能体会到,守住这样的底线绝非轻而易举之事。能够做到这一点,学养见识必须有过人之处。作为导师,守住的前提是知道根本大体以及各个方面分支的底线何在,才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史料越近越繁,难以掌握周全。与之相应,史事也更加曲折复杂,立论不难,贯通无碍不易。这对研治中国近现代史的学人是智力和体力的极大考验。由于分身乏术,研治中国近代史的学人在不得不缩短战线之余,还须全力以赴,大都无暇兼顾其他,少有过往文人的种种雅趣癖好。或许是个人的兴致,加上京师人文氛围的熏陶,龚先生喜欢戏剧,而且这种喜好不仅是业余性质,甚至还撰写过元杂剧的书籍。这在专家之学盛行的当今尤其难能可贵。有如此的眼界与学识,才能因材施教,而不是将教人仅仅作为自我的放大。

把握根本与守住底线之余,可以追求技术层面以上的个性发挥。20世纪80年代以后,原有关于唯心与唯物、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一些教条式解读逐渐被化解,文化研究是其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生力军。不过,流行一时的热闹之下,也不免哗众取宠和浮泛附会的种种偏向。龚先生所从事的近代文化史研究,接续中国文史之学的大道,顺应时代变化的前驱,开辟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崭新领域,既不畛域自囿,又不随波逐流,看似不动声色,实则蕴含潜力。其说虽然不以新史学自炫,耸动观听,却能够实实在在地先因而后创、温故而知新,并且避免各种华而不实、今是昨非的流弊。循着这样的轨迹前行,学有本源,万变不离其宗,具有无穷动力,自然源远流长,可以枝繁叶茂,松柏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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