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幸优与幸与茜

我心中被删除的姑娘 作者:君婷 著


幸优与幸与茜

“那女的没有脚脖子。”

“啊?”

“就是没有脚脖子啊。你看她小腿,从腿肚子往下没一丁点弧线,直接就嵌进鞋里头了。”

幸优放松地歪着身子躺着,靠在我身边。

我低头快速看了一下表,和幸优认识整整五个小时了。此刻,我怔怔地看着她说的那个没有脚脖子的女人。

幸优的眼神,一路嫌弃地追着那对称不上“脚脖子”的脚脖子,看得很是投入,末了,才把目光转向我,用一种近乎滑稽的表情严肃说:

“我最见不得没有脚脖子的女人。你知道吗,这和瘦不瘦、腿细不细,没一点关系。没有脚脖子就是不行,瘦也没用。”

那样子,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脚脖子的女人都该就地自行了断似的。

此时,我和幸优两个人都穿着齐膝的连衣裙,所以光着四条腿,四只脚。看去,有点像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玩累了一起躺在野地里。

酒吧露台的位置,要求客人必须脱鞋子。春日的傍晚,一张张桌子隐藏在巨大的白色纱帐后面。客人都像我们一样,一桌桌光着脚,休憩在绵软的深褐色沙发席里。远远望去,整个露台上好像布满了一张张舒服的炕。不同的是,人们还不能就此懈怠地睡去,都还需要陷在某种应酬里。

在这巨大沙发席舒适的召唤下,幸优的姿势一会儿歪着、一会儿倚着、一会儿干脆躺着。而我则不行,总觉得有些不安,仿佛需要一直藏着双脚,以小美人鱼的姿势端坐着,缓慢地啜着一杯Mojito(莫吉托)。

杯子里不断有碎碎的绿叶样子的东西浮上来,这情景让我有点烦躁。应该是碎薄荷吧。

幸优说的没有脚脖子的女人,是坐在不远处一桌上的客人。

她从卫生间回座位的瞬间,便被幸优的眼睛和毒舌头逮到了。

那女人脱了一双Manolo Blahnik(莫罗·伯拉尼克)新款的高跟单鞋——是那种尖头绛紫色的。这款鞋到处都是仿品。她敏捷地蹿上“炕”,然后一头倒在了一个外国男人肥厚的肩上。

幸优没说错。她即便没穿鞋光着脚,那脚脖子也还是显得不妥。

肩膀肥厚的外国男人,估计年龄还很年轻,一脸不是省油灯的长相,米色休闲衬衫的领口处至少有三个扣子没系上,胡子拉碴,并且眼睛乱瞟。他和没脚脖子的女人动辄便纵深舌吻起来。那副样子,就好像有今朝没明天,又好像只是要把对方吃掉。

这样的怪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在之前的那场活动上就很是繁多。我和幸优,也是在五小时前那场时尚派对上认识的。而此刻,我和她在夜色中,好像已经默契自如得快要脑袋靠着脑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是私交甚好的闺蜜,或者干脆是姐妹。

五小时前的那场活动,发生在城东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某个国际知名设计师在城中首家“概念艺廊”开幕,于是,便有各路的明星、时尚名流和媒体人悉数前来捧场。当然,也有我这种全然编外人士混进来。

当我到达宴会厅的时候,所有主角都还没有来,但是,室内已经是一种挤庙会一般的景象。

穿着时尚前卫的男男女女,一簇簇地挤着聊天。他们无一例外,个个顶着一脑袋奇怪的头发。对于这样的人群,你纵是看一千人、一万人,那里面,也绝对没有一个胖子。

男人们都有些像多节的昆虫,各种颜色的裤子包在麻秆一样纤细的腿上,让我想起蚱蜢和螳螂之流。大部分人光脚穿着咸鱼样的尖头鞋或软皮鞋。

女人们呢,则是仿佛把整个丝芙兰化妆品店都搭建在了自己的脸上,像是在糊墙一样地化妆,全部艳丽浓重得可圈可点。

没过多久,被挤到我身边和我换名片的就是已经有某国际媒体奢侈品板块记者、公关公司客户经理,以及名字繁琐的设计公司创始人。

那时的幸优,在几步远的角落里站着,旁边挨着巨大的黑色音箱,不断有人凑到她近旁说话。

我在一边观察她。她的话不太多,手势和表情都很有些磊落的气质。只见她一会儿调皮地瞪眼、一会儿吐舌头、一会儿夸张地耸肩膀,更有的时候,她两腿内八字地交叉站着,好像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幼稚和脆弱。

初次见到幸优,让我想起“小学六年级的中队长”这样一个概念。也就是说那种好像学习永远不费力、扎一个马尾,漂亮大方并充满燥热能量的小女孩。

说实话,这满场子没有不扎眼的女人。一个一直站在我左前方的三十五岁上下、一脸精明的女人,完全没穿内衣,骄傲地凸着点,晃在和她聊天的一个戴夸张礼帽男人的眼皮子下面。

但是幸优,好像还是莫名其妙地技高一筹。她个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点娇小,却踩着一双斑马纹路的平底鞋,穿在脚上是严丝合缝的舒适,看得出是上乘的细致设计。那一双脚很瘦,裸露的脚背上显出很细很细的筋骨。身上裹着一条黑色一字裙,剪裁简单得甚至透露出一种洁癖。裙子本身没有什么突出的腰身,但却在臀部的位置自然优雅地翘起弧度来。她的黑头发真是乌黑乌黑的,只简单地扎一块短马尾,发丝显得柔韧顺从,毫无横生的枝节。全身只有一块款式细密的银色老式女表,细细地勒在腕子上,还有薄薄的耳垂上轻轻嵌着两个微小的钻石耳钉。

她的肤色很健康,也普通,像所有东方人一样偏黄偏暗,但有种诱人的完整感,裸露的部分像一面完整的锦缎。

一张脸上没有多么的娇艳夺目,却有种十分周正和大气的美丽。一双山猫一样的眼睛,眼角微微向上吊着,两瓣嘴唇薄的很绝情,上嘴唇几乎是要隐遁一般的锋利和任性。

眼前的姑娘,毫无疑问是格外活泼灵动的所在,但是举手投足又都透着一丝极端的厌倦和傲慢。

就在我默默用目光偷袭她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迈着四方步,慢腾腾地晃到她的面前。

这个男人一身的张扬气息,实在不得不引人注意。他的额际线呈一个标准的“M”型,不太长的头发以一种十分张扬的姿态向后背着,发丝呈现出光亮和韧度,想必是喷了不少啫喱。身材高大壮实,多一分便显得胖,少一分好像又不够雄伟。麻质白衬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像个纨绔子弟似的,但是四五十岁的年龄感又为他增添了莫名的性感和稳重。

男人脸型饱满,上唇和下巴都是短而坚硬的浓密胡须,五官没有特别的可圈可点之处,但是一双眼角的纹路和嘴角刀刻般的弧度,似乎永远藏着难以拒绝的笑意。那种笑容本身便充满矛盾的信息,可以说很老练,也可以说很慈爱,又甚或可说很邪恶。

在人群中,这男人就像个十分显眼的靶子,随着他缓缓地移动,看得出,几个在场的女人开始心猿意马地望向他,包括我左前方那个没穿内衣的凸点女士。

男人从后面将手伸向幸优的肩膀,然后便一直温柔且稳妥地停留在那里。

幸优一甩小辫子,回过头来,露出婉约暧昧的笑脸,之后用手认真地捧了捧男人的脸,像是一种小奖励似的。

只见男人俯身在她耳边短暂说了一句什么,她便摊开手,表示无可奈何,继而,又哈哈笑起来。

我的眼睛一路落在幸优和她身边短暂停留的几个人身上,好像没了这一屋子奇形怪状的男男女女。无缘无故,我对她的关注仿佛不能自控。

那个大牌设计师不知何时早已进场了。而我,还有数小时前还全然陌生的幸优也因人群一窝蜂的移动而被腾挪到了离彼此更近的位置。

“我还以为呢……其实,她也不高嘛。”

我对着空气说了一句,像自言自语,也像是对着站在身旁的幸优。总之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意思。

眼前的景象很是热闹。城中的年轻人都在追随着某个美剧女主角也从纽约空降到这里,站在那大牌设计师身边娴熟地摆着各种姿势,叉腰的和不叉腰的。频密的相机闪光灯在她身上细细碎碎地闪,像刺眼的阳光打在破碎的玻璃上。

国际女星踏了十五厘米超高防水台高跟鞋,也不过才和正常女子一般高度。我不禁感叹。

更让我感叹的,其实是自己竟也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和陌生人搭讪。而这陌生人就是幸优。

心底还是有点紧张,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如果没人接着这句该有多尴尬。

“那鞋跟至少要十厘米以上。真够意思!你看脚上青筋已经像树根一样了。”

站在旁边的她挺热烈地回应,尽管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之后,她又自顾自地继续说:“我说,真行!她又凑上去了。”

虽然说这番话口气很轻,但透着十分的嫌恶。

顺着话音和她的眼神,我朝舞台正中看去,某时尚类杂志的女主编,穿得风调雨顺,身上亮晶晶的物件垂垂坠坠,一个箭步凑到那美国女星和设计师肩旁,像绑架人质一样,架着两个女人与她合影。

只见女主编这一瞬间还拉长脸命令台下的马仔选取合适的取景角度,下一秒,立马堆满职业笑容,真诚灿烂的让人招架不住,让围观旁者只想把脸闪向一边。

真不想看到这样的女人,好像除了“可怕”,找不到任何词形容看到她的感受。

说实话,自己不止在一个场合见过这个女主编,她似乎格外偏爱露肩礼服,尤其钟爱缎面质地的裙装。杏黄色的、宝蓝色的,任何时候见到她都穿得格外隆重,不知铆足了多少劲,但是看上去却让人极索然。一头黑色长卷发,总是齐刷刷地绾到脖子一边,与其说是彰显女人味,不如说是太过流于刻意的强势。

如果说她不曾在那头发上花大钱打理,恐怕无人相信。但那头发,非常黯淡干燥。

面对此景,我正打算冷笑一声,身旁的她却突然一转脸,用特别活泼的语调说:“我叫幸优,你呢?”

然后,她以一种每个人所能想到的最直率的方式伸出小小的一只手。那种纹丝不动等待的样子,透出健康和不容置疑的力度。

我立刻也伸出手。两只手相互握住的一瞬间,传来的干燥、有力和恳切,就像来自一个惹人信赖的中年男人。被这样握住手的人,心里难免会不由升腾起对眼前人的喜爱。毕竟,长期以来,我是厌恶极了大部分女人绵软无力又湿凉的握手。

面对这种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大方姿态,自己倒反而一下子被动起来。

幸优的一双猫眼,磊落地瞅着我,有点像山林里的小野猫看到同类后定睛地打量和仔细地嗅。我脑子里不禁跳动着一个词,“明眸善睐”。所谓明眸善睐也就是这般样子吧。

那双眼睛里简直像藏着寒星点点,亮晶晶的直视注定让对面人觉得自己莫名猥琐。

我才注意到,她左眼的双眼皮并不像右眼那样完美,略微有些内双。上眼皮里头只藏着两条细细的深棕色眼线,一丝不苟。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彩妆的痕迹。完全自然的睫毛非常细密和纤长,以至于显得脆弱。那姿态任所有女人看了都会心生妒忌的。

为了回避面前突如其来的光芒,我只有赶忙垂下头。慌不迭中,我只知道在包里翻腾自己的名片。

她接过我递出的那张小小的白色卡片,认真地看了足有好几秒,脸上有种不惧尴尬的镇定。而长时间的静默总让我觉得尴尬难耐。

名片上头印着我的名字:朱栗。头衔是个美国企业在中国的政府关系部高级经理。

“这是个外国名字?”

“父母的姓,合在一起了。最懒的办法。”

“我喜欢这名字,比我的强多了。哎,我总忘带名片。”

幸优爽利地拍了拍自己根本没有兜的裙子,像是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身无长物,然后滑稽地一撇嘴,略带神秘地说:“这破活动,我做的。”

“您是奢侈品公关行业的吧!我最羡慕女孩子做这个了。”

我小心翼翼地确定自己说的每个字应该还是挺妥帖。不知为什么,幸优让我觉得有点紧张。

“以前,觉得好玩才干的。现在呢,就混日子。我就是个混子。”

她边笑边轻轻咳嗽起来,像是轻微的咽喉炎,又好像是不小心呛着了。

“做你这种公关的才厉害。至少比我厉害多了。”

我才发现,她对第一次见面的我,也并不以“您”相称。而自己似乎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不说“您”,对我来说仿佛是难以承受的不妥当。这么简单的事,自己为什么就是无法做到呢?我不禁在心底和自己嘀咕起来。

“其实,我才是混子。”我说。

“你作为活动组织者,不会把我这种不搭界的客人赶出去吧?刚才早知道就不和你讲话了。”

“哈哈哈……”

她竟然被我简单的话逗乐,突然笑起来,头向后夸张地仰。什么不露齿、手遮嘴这种女人常见的搔首弄姿,完全在她身上不存在。

我被幸优引着,去吃了几口乏善可陈的冷餐。

“待会儿这破活动完了,我得好好犒劳一下我自己。”

她拿起一个虾卷,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畅快地说:“两个混子。你待会儿要不然跟我混吧?”

我低下头,抿着嘴做了个类似谢幕的古怪姿势。大概意思是,悉听尊便。

“咱们俩这都是成年人的行为么?”我打趣地问她。好像一瞬间,就和眼前这个姑娘变得很熟。

“我吗?我本来就不是成年人啊。”

幸优拍了下我肩膀,挺重的一下子,然后说:“溜吧。”

“对了!”她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说:“你知道我那天在网上写了句原创名言:就是要重重的话轻轻地说,低低的标准狠狠地耍。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

我发现自己实在无言以对。

派对的主角们依旧在煞有介事,每个人都端着一副架子,好像有人在上头揪着线一样。过了一会儿,一屋子的男女彼此簇拥着去隔壁的场地看一场珠宝时装秀。

在颜色过分纷杂的人群中,我的双眼和心思都开始慢慢失焦,只是近乎呆滞地跟着眼前的姑娘——幸优。觉得不能也不想抗拒。

环顾四周,发现之前那个笑眯眯穿麻质白衬衫的高大男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幸优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一把抄起自己的皮包,爽快地说了声:“走。”

那是一个大号的单肩挎包,单一的深棕色,皮质非常黯淡,但是很柔软。皮包大大地咧着一张嘴,里面各种数码产品的电线就随意露在外头,还有若隐若现的纸张和书籍,简直一团凌乱。

从表面上判断,幸优似乎对我并不太感兴趣。通往地下停车场的一条路,她也没刻意和我聊什么。

我几乎是一直凝视着她。穿着黑裙、背棕色皮包的娇小身影,矫健地向前快步走,直到走到一辆有点脏兮兮的老款黑色切诺基跟前。

那一刻,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内心某种成熟妇女的声音还是告诉自己,要镇定,要漫不经心一些。

在明显过分高大的车身面前,她像个小猴子一样,一下子就蹿进了驾驶位。

最终我只是一言不发地上车,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各种古怪的感觉,让我的屁股轻拿轻放一般浮在车座上,怎么也坐不踏实。

这款车显然早已过时了,城中越来越鲜有人开。要说女孩子选择开这样的车,自己更是头一回见到。

显然,对寻常女人来说,这样一辆老款的黑色切诺基,满足不了任何一种欲望。它既不够雄壮拉风,也不够风骚,更不够矫情。

“听音乐吗?我这个还是放CD的,坏了已经。要不,听听广播放什么歌?”

幸优像自言自语一样。然后,又嘟囔了好几遍“这必须得修了……这次发誓修好”之类的。

我想,她指的是车上坏掉的CD播放器。

“去先喝一杯吧,我快要累残废了。”

幸优一边说,一边专注地调着两个反光镜,神色中充满过分严肃的审视,让人想发笑。

“你是一个人吗?一个人的话,喝完上我家玩儿吧。”她说。

“喝酒……开车不行吧。”我并没回答她的问题。

“那地方就在我家旁边。待会儿咱们先把车搁下。”

这就是我和幸优五小时前的相遇。

此刻,我们和那个没脚脖子的女人同在一所酒吧的露台,两个人肩并肩悠闲地喝东西。

我的Mojito(莫吉托)才下去二分之一,便已经有点醉意了。我觉得自己很逊。总是这样,沾不得几口酒精,便会觉得上头、走腿,继而眼睛发胀、双腿灌铅。

旁边的幸优,喝着一杯瘦长的、蓝幽幽的Tomorrow(明天)。

总有许多人问这种鸡尾酒的配方,大概是六七种烈酒倒腾在一起,再喝下去,然后就明天见了。所以叫Tomorrow(明天)。但此刻,幸优就像在饮一杯温润的柚子茶一样。她徐徐地咽下每一口,竟喝得面不改色。

半天,我们都没再聊什么。两个人都默默看着远处居民楼的一扇窗,里头有个赤裸的年轻男人,在浴室里做着什么,动作缓慢,甚至可以说是磨叽,让人不甚清楚他在干嘛。窗户的位置恰巧将男人拦腰斩断,只看得上半身。男人又那样慢悠悠倒腾了一会儿,眼看要露出全身,却又弯下腰去了。

嗨……。我和幸优不约而同地发出抗议似的长叹,然后,一起大笑起来。

“咱俩的年纪差不多大吧?我三十一。”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像是在说当下时间是几点几刻。

“嗯……我二十九。”然后,我力求诚恳地对她说:“我喜欢你的名字,有种挺撩人的感觉呢。”

“我本来不叫这个,我自己改的。”

然后,她突然一脸不胜其烦的表情,继续说:“你知道我本来叫什么吗?叫幸与希。幸福的幸,希望的希。我不是姓幸吗?本来就够奇怪的了,然后,父母觉得就取幸福和希望的意思吧,于是就叫幸与希。可是,我好讨厌这个名字啊,根本不是我。你能想象吗?所以,等大点了,我就自己把‘希’字改成了茜茜公主的‘茜’。谁知道好多人又都开始管我叫幸与茜(qiàn),发‘欠’的音。还幸福呢,真是太不幸了。我一气之下,就改成幸优了。我觉得优字很性感,男人一定都喜欢,让世界上一半的人喜欢不好么。但是,最近我发现,每次有人问我小姐贵姓的时候,我说幸优,便一定会有人以为我姓优什么的……烦死了。”

她说了一大串话,好像非常急切地要把这几个名字的关系一股脑跟我解释清楚。

“那身份证上呢,叫什么?”

“还叫幸与希。”

我看着她垂头丧气的表情,不知怎么就扑哧笑了出来。

“这些名字里,你自己最喜欢哪个?”

“幸与茜。茜茜公主的茜,那个。”

“那以后我就叫你幸与茜。茜茜公主的茜。”

幸优什么都没说,但是看上去好像有点羞涩,可以感觉到她满意和开心得不得了。

“我说,今天那男的是谁啊?”借着自己可笑的酒劲儿,我的话竟然多起来。

“你说哪个男的?”

“就刚才活动上那个。那个,就那个,和你很般配的那个。”

“哪个和我很般配啊?我觉得,对面楼这一丝不挂的小哥和我挺配的。”

“你别打岔,就那个穿白衬衫的,胡子拉碴的大高个儿,绝对是你男朋友吧。”

我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是一副恬不知耻的八卦表情,但我想我不能在乎。

“你是说付川啊。”

幸优短暂停顿了一下,说:“他?他才不是我男朋友。说实话,半个吧,半个而已。”

一边说着“半个”,一边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样子真调皮。

“哎?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啊?”

“嗯,有点头晕,不好意思,我没酒量。”

我不无羞愧地看着杯底的薄荷叶和还剩下足足三分之一的Mojito(莫吉托)。

“不难受吧?”

“难受倒是不难受。”

“那走,回去吧。”

幸优不容分说掏钱,结账,将长长的桃红色Balenciaga(巴黎世家)钱包拍在桌上,样子很豪气。

那钱包和她的背包一样,命运悲惨,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合闭十分艰难,好像被折磨得很顺从。

我的双眼和大脑再次慢慢失焦,一天之中,我第二次近乎呆滞地跟在幸优的身后面。

幸优的住处,位于一处外国驻华人员聚集的高档公寓小区。一居室的公寓,面积不大,基础设施看去像个四星半级酒店,溜光水滑的洁净感觉。屋里竟然没有电视,一张舒适到过分的巨大的双人床占去了不少空间。所有的床上用品全部是白色的,连半朵碎花图案都找不到。床边是一个半人高的小书架,也是白色的,上头乱七八糟塞满了书和杂志。匆匆扫一眼,那里面好像有三分之一是日本漫画。

幸优所有的个人物品看去都让人心生同情,那些物件,无论是包、钱包还是书架,无不被她折磨得超负荷工作。简直一团糟。

“这其实是个鞋架。”幸优指着那个白色的小书架,说:“看不出来吧,我在夜市上看到一眼就很喜欢。只可惜,二层往下的书都有点摆不进去。”

“为什么?”

“书比鞋高啊。”

有道理,我点头称是。然后,发现床头柜上有个小小的黑白两寸相片,看上去非常显年头。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大概十八九岁。对着那张脸看了几秒之后,觉得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薄而锋利的上嘴唇和幸优一模一样,一双眼睛大得不寻常,藏不住任何心思和主意,所以也莫名让人觉得非常可怜。

“你父亲吗?”

“不是。”

然后,她略微思考了一下似的。“是舅舅。”

幸优的声音变得低沉。突然,她仿佛是忽然想到伟大创意一般,说:“我去拿零食!”

旋即,她便兴奋地跳进了厨房。那股劲头就像父母不在家的小学生,欢天喜地地迎接自己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朋友。“家很不错。典型的精英女性住所啊。”

我看着已经摆了一桌子的膨化食品——有薯片、话梅和陈皮什么的,由衷地赞叹。我说话的当,幸优已经又开了一听啤酒,给我也倒上了。

“你头晕的话可以不喝,我给你倒热水。”

“什么家,这不是我的家,租的。差不多打工上班所有赚的钱都用来租房了。”她继续说。

“但是,真的挺好的呀。”

“我真的家在郊区,我有个小院子。朋友们都知道。下次你也来。”

说到“小院子”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闪闪发亮。

我压抑着内心的好奇,故意夸张地说:“人人都觉得你是个小富婆吧,一定是的。一个人,市中心有高档公寓,郊外还有自己的院子。”

“It’s a long story.”(这事说来话长。)

虽然她只吐出几个单词,但是一种很滑溜的美音。幸优说英文的时候舌头好像卷着蜜。

“院子,是小米蕉留给我的。”

“小米蕉?”

“嗯,我前夫。”

“怎么,他的老家是热带的?”

“不是不是。嗯,他……”

幸优突然坏笑着凑到我耳根,说:“他那儿,特别特别小。”

“那又和小米蕉有什么关系?”

“你吃过小米蕉没有啊?一种香蕉。”

“噢……”

我仿佛一下明白了。努力想象着小米蕉的样子和尺寸,中肯地说:“也不算太差吧。”

“那你吃的肯定不是小米蕉。”

一番关于小米蕉的对话让气氛变得有些热烈,此时,挂钟已经指向十点。

“哎,你抽烟么?”幸优突然一本正经地问。

“不抽,不过你要抽你抽。我无所谓的。”

“我也不抽。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抽烟,一定是那种可以抽得很好看的女人。”

说老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任何一个同性或者异性对我如此中肯的赞美,或者说关注。

我想,这赞美来得过于特别和直率,想必我会记住一辈子的。

虽然头晕,我依旧在喝幸优为我斟满的啤酒,觉得自己的双颊变成了大闸蟹。但是我不能不喝。

只有醉醺醺的时候,或者自以为已经醉醺醺的时候,我才能说几句自己让自己舒服的话。“所以说,小米蕉虽小,但为人还是挺大方的。散伙归散伙,还把个院子留给你了。”

“嗯,所以说啊……”

幸优很认真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淘气的口吻一字一顿地问:“喂,你有没有,留给你院子的,小米蕉?”

“有个屁啊。”

“我刚搞砸不久,离婚了。目前,还住我自己的房子,结婚前就有的。”

“你心情不好?”

幸优像个傻子一样,认真地问着这个答案似乎显而易见的问题。

“嗯。我很想他。”

“你不想离啊?那干嘛离?不能不离吗?”

“他不接我电话。”我继续说:“我用手机、座机和单位的电话都打过。也许,他看到是和我相关的号码就都不接吧。”

“嗯……”

幸优像是陷入严肃思考,然后,她猛地从座位蹦起来,冲到屋子紧里头,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个手机。

“你用这个吧。是我刚换下来的手机和号码。这个不用了。要是实在没办法,你就用这个试试,也许能和他说上话。看他这次接不接。”

我晃晃悠悠把幸优递过来的手机塞进包里,然后用力拍了两下包的外侧。

“他如果还是不接,我就把这个卖钱了,你不会心疼吧?”

“绝对不!”

“下次,下次我去你郊外的院子。”

“说定了。我会给你打电话。挺远的其实,到时候我接你去。”

从幸优家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

我独自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酒精开始让胃里感觉滑稽,有种酸酸涩涩的滋味,一种空落落的滋味。

司机抄着近路,车子穿行在空无一人的各种窄巷子里。我在一片已然晕染开的街灯里,闭上了眼睛,用力想。想什么,只有两个字,幸优。今日之前,我没有见过幸优,或者说幸与茜。但是,她自己也许都不知道,有时候这世界很小,而她在一些小圈子里有点名气。也许是她的魅力,也许是她的作风。总之,知道她的人是有那么一些的。

原来,活动上穿白衬衫的高大男人就是付川。一个早有耳闻的知名公关咨询公司在中国的老板。

我曾听说,付川是幸优的第一个老板。我还听说,大概七八年前的幸优,还在纽约一个人苦苦念书,求职的时候,不知道当时的她是用的什么办法,直接搞到了某个国际顶级公关公司大老板的私人电话号码,然后一个电话拨给这个陌生的外国老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亨,只为毛遂自荐求一个实习的机会。而老头也爽快并爱才,当即就慷慨摆给她三个选择——东京办公室、纽约办公室、北京办公室。幸优选择了后者。然后,她在那里遇到了这个付川。

不过,这都是些人云亦云。

也有人说,幸优在美国的时候,就被老头睡了,并且金屋藏娇了好一段;更多人说,幸优在北京办公室实习的时候,直接提着箱子去见了只有一面之缘的付川,然后就在他机场附近的别墅宿营了,成了钻石王老五的小情人,而且一住就是一个季度。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传言的真假。但唯一肯定的是,幸优在短暂实习后,并没有呆在付川的公司里。后来的许多个年头里,她在圈子里一直混着,但从来不是付川的公司。

今天的自己,自问表现得不温不火,显得还算正常。终于遇见幸优,让我心里几乎要升起“不过如此”这几个字,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压抑和阻挡着,让我还不得完全下断论。

车窗外景色越来越熟悉,眼看就要到家了。

其实,我也不太在乎到哪里,谁知道这里是不是家。我在包里胡乱摸索一通,掏出幸优给的手机。她说,让我试试用这个电话。

一瞬间,我将手机紧紧握在手心里,用挣命的力气握着,用全部的痛苦握着。

我知道,如果自己用这个手机打给他,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地接起吧。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