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 直到长成了一棵树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增订版) 作者:孙衍


Chapter 1 直到长成了一棵树

我们都被这个世界,温柔地爱过。

“树只相信头顶的光,当你向上生长,越来越高,越走越远,超过你的想象时,所有的看好和不看好都会变得毫无意义。直到长成一棵树就够了。”

别太辛苦了,记得休息

外面大雨如注,波姗姗来迟。他说自己是走过来的,为了锻炼,冒着倾盆大雨走了将近五公里。我和峰都有些讶异,但因为是他,又都理解了。

波是个要强的人。他从苏北小镇考上省城的名牌大学,又读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后到电视台任职,一干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历经几任台长,他都任劳任怨,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前几年升任了主任助理,如今已是频道总监。

年纪轻轻,身居要职。我们都以为他要歇一口气了,甚至在去年的一次聚会上,我们举杯为他庆贺,他踌躇满志的样子毫无疑问感染到了我们。事实上,他根本没想过让自己停下来。

两年前,波患上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皮肤病。多处寻医问药后,确诊为湿疹。按理说湿疹并非“不治之症”,但在他身上却根深蒂固了一般。

我们问他发病的过程,给他出主意,介绍熟悉的医生给他,但他很淡然地说:“没什么,医生都说过了,就是压力太大导致的。”

他这么轻描淡写,倒显得我们过于紧张了。压力,这个词太熟悉,熟悉到已经家常便饭,懒得提起。压力,是这个时代人人都要背负的枷锁,也是每个人心甘情愿承载的命运方舟。

波不过是方舟上的那个摆渡人,宁愿自己辛苦一点,再辛苦一点,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在对自己苛刻的同时,也希望身边的人生活得更好。

他脸上的一块块红斑,似乎都是对他过度消耗身体的提醒。

去年因为工作的缘故,情绪不太好,便约了朋友去东郊打球。朋友住在郊区,我要先坐地铁再倒一次公交才能抵达。

地铁上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估计他们是趁着没课的间隙溜出来逛街的。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光芒。有的交头接耳聊天,有的在玩iPad,也有的在车厢里晃来晃去,摇摆着手上的球拍。

感受着身边浓浓的青春气息突然觉得年轻真好,有使不完的干劲。

下了地铁,上了公交车。公交车上人满为患,既有拿着老年卡凑热闹的老人,也有带着放学孩子的家长。我见一位大妈抱着一个约莫两岁的孩子,便招呼她过来坐。

大妈非常感谢我,一路上和我套近乎拉家常,说:“你是第一次到这远郊来吧?”

我说:“是啊,挺远的,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呢。”

大妈说:“郊区是交通不便,不过空气好啊。”

那时候,正值市区大修大改期间,整个城市被灰尘笼罩,PM2.5经常爆表。

我便回她:“大妈,你们生活在郊区,感受如何啊?”

大妈摇了摇头,说:“好是好,不过,你看这孩子,可怜哦。”

我隐约听出些不祥的声音,便没有搭话。

大妈自顾自轻声说着,仿佛说着别人家的故事:“孩子的爸爸去年参加单位组织的长跑比赛,结果猝死了,他平时体检,根本没什么病啊。你说冤不冤?可怜不可怜?”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安慰说:“现在空气不好,的确不宜在室外剧烈运动。”一边已经到站了。

下了车,一阵风吹过来,看着车上远去的那对婆孙,我想起了我那位因为长跑猝死的同事。

这位同事原在北京工作,因为家乡是江苏,恰巧公司又被我们集团收购,便申请回江苏工作。本以为到了南京阖家团聚,幸福美满的生活即将开始,却因为一次稀松平常的长跑活动作别人间。

他的年纪应该和公交车上那个孩子的父亲差不多,三十多岁,却永远地和这个世界做了告别。

他们或许曾想着,自己正值壮年,一定要拼一些,努力一点,一定能扛得住,加点班算什么?锻炼又算什么?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会因此而白白丢失了性命。

整整一个春天,身边的人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悲伤气氛中,所有的同事都在微博上点起了蜡烛以悼念他。甚至在他逝世一周年后,仍然有同事在微博和微信中提及,希望他在那边不要那么拼。

因为是吃自助餐,我和峰都是大快朵颐,只有波安静地选了一些蔬菜和热饮。他开玩笑说:“你们多吃点,一定要把我那份给吃回来。”

波说他最近买了市区的一处老房子,一边张罗孩子的上学问题,一边忙着装修。东奔西跑,晚上时常需要加班,赶在周末陪孩子上兴趣班之前,还要去东郊爬一次山。

他就像传说中的永动机,从不给自己片刻停留歇息的机会。

很快,我们便吃得很撑,只好端了咖啡坐下来聊天。波却说要提前离开了,因为他还有工作要忙。

波拿着雨伞匆匆离去,玻璃窗上印出两个黑体的大字:自由。他穿过这两个字,冲进了雨幕,直到融成一颗小小的雨滴。看着他的背影,我们只想对他说:别太辛苦了,记得休息。

文艺,一种温柔抵抗世界的方式

从前,提到“文艺青年”,大约是说这个人爱看书,喜欢舞文弄墨;喜欢音乐,差不多达到发烧友的水准;爱好电影,对于电影人和文艺片如数家珍……

不知何时开始,“文艺青年”这个词已经变得陌生,大家都唯恐被贴上“文艺青年”的标签,仿佛“文艺青年”是避之不及的一类特殊人群。

有个周末,我赶着去书店做讲座,半路上却发现相机落在了办公室,当我返回写字楼下时,才知道电梯出了故障。我只好将手上的两本诗集放到了前台的大叔那里,让他暂时帮忙保管。当我气喘吁吁地飞身下来时,那位大叔正津津有味地读着其中一本诗集,他都没有意识到有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我抱歉地表示我要赶时间。他才将诗集递过来,并对我说:“能送我一本吗?”我说这是做讲座用的,总共才这两本,给了你我讲座就做不起来了。如果你喜欢,回头我再送你。

前两年,我都会跟着我们的发行同事去仓库清理书目,将已过版权期的图书销毁,再将新书放到显眼的位置,并贴上标签。

理货员师傅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理货的不易,不停地进货出货退货理货,打包裹,上架子,填单子,他们好多人年纪并不大,但看上去都很憔悴。成天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劳作,看上去像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活做到一半,我发现有个理货员师傅坐在一辆铲车上,正默默地读着一本书,书封正是我编辑的一本书,他认真地读着,旁若无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犹如一个忘我的思想者,置自己于世界之外。

我有些愤懑地对发行同事说,谁说这书不好卖的,你们看,连一个理货员都在读!

有一阵子,总有陌生的作者到编辑部投稿。投稿的作者里往往年纪大得多,六七十岁的退休老人占多数。他们来的时候,往往随身带着一个背包,背包鼓鼓囊囊的。进了我们办公室,他们会很客气,声音洪亮的会说,这是编辑部吗?请问向你们投稿找谁?这种大概率退休前是一个领导,习惯了大声说话。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门也不进来,站在门口,嘴唇哆嗦,话语也不清不楚,原来是从外地来的,口音又重,这种可能是在某个小城市谋过职位,现在赋闲在家就重拾写作爱好。

这些老人都有个共同的特征,喜欢写长篇小说,洋洋洒洒几十万字,小说里的故事都是亲身经历的,他们希望通过小说来记录自己的人生。我记得有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人,看上去精气神非常好,他过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个中年人,说是他的女婿。老人的小说记录了他从年轻时当兵,退伍,进入国企,又下海经商,经历商战。可以说故事非常精彩,不仅是一个人的成长史,也反映了一个时代的侧面。女婿说,老丈人退休后就一直在家里写作,已经写了十几年了,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作,因为文化程度不高,加上工作后很快走上了领导岗位,就把写作这事搁置了。退休后,就想好好地写,把自己一生的故事写下来。

也有对爱好至死不渝的,比如有的老人喜欢写对联,创作的对联有几百副,甚至上千副,自己找印刷厂做了假书,递过来的时候已经翻得很不像样。看样子,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是珍视,爱不释手地翻阅了无数遍。写诗的,作画的,大致也是如此,他们会像集邮的、钓鱼的那些老人一样,对于自己的作品爱护有加,总是要想办法把它们变成出版物。

参加一个学习班,认识了几个年轻的诗人。其中有一个在街道上班,这让我们很讶异。他说自己也是通过艰难的考试才获得这份工作的,为了生存嘛。但他更爱的是写诗,他喜欢在不被人关注的角落写诗。我常常看到他,在闲暇时,独自在一旁,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看到我们过来,会说抱歉。他是怎样一个年轻的诗人呢?后来,我看到他的诗,惊为天人。字数不多,行数不多,但就在那仅有的数十个文字里,却有一种力量。大约是他在基层工作,见多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尤其懂得人之艰辛,知道生的力量。他曾经跟我说,写诗太苦了,相较于写小说和散文,写诗似乎永无出头之日。但他又说,是真的喜欢,没有诗,大概就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理由。诗歌和其他文学载体一样,真的会成为一种信仰吧,可以支撑一个年轻人,不舍昼夜,面对长长短短的句子,深耕不辍,不问前程。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乏喜爱文艺的人,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姐姐,她曾经疯狂地迷恋唱歌,写小说,她敢爱敢恨,逃避父母安排的相亲离家出走,与相爱的男友私奔,做尽了一个文艺青年所能做的“离经叛道”的事。后来,她像一条被打捞的鱼终被收入网中,每天带着孩子过起所谓“正常人”的生活。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们忘记了那个爱好文艺的自己,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正走向。但至少,我们懂得读书的意义,还有思考的重量。没有这些,这个社会只会更加糟糕,污浊之气会填满每个角落,暴戾会更加横行,文艺,是我们温柔抵抗世界的一种方式。

一个看门大叔,一个仓库的理货员,一个执迷于文字的退休老人,一个基层的诗人,在工作之外,他们还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可以凝神自处。即使现实的枪一直指着自己,依然可以从容不迫。

不用怕,大胆去走自己的路

实习生小吴要走了,临走时她有些怯生生地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打招呼,跟她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记得她刚来实习时,也是这样,带着羞怯,用探询的目光向我咨询过入职出版行业后的发展前景。

当时我告诉她,这个行业太清贫了,在还没有完全踏入社会之前,可以把视野放宽一些,不要因为一时的喜好,把大好的前途给毁了。

小吴一脸茫然,一副一知半解的样子,后来她反问我:“那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在这个行业呢?”

是啊,我们为什么还这么拼呢?后来,我用一个词来回答她:信念。

信念,多么虚无缥缈的词啊,但支撑着我们活下去往往是一种没有回报的信念。

单位常年都会有实习生来实习,像秋收的麦子一样,一茬又一茬的。曾经也有一个小男孩在我们这里实习。

小张比任何一个实习生都更勤奋,也更大胆地向老同志学习专业知识,甚至早早地就开始打探能否在实习期过了留下来正式工作。

小张家住在郊区,每天都要坐近两个小时的公交和地铁来上班,有时候我会在地铁站碰到他,他会客气地过来寒暄。久而久之,就熟识了。他时常会问我一些业务上的问题,但最后都会转到能否转正上面来。可是因为学历问题,对于他进入这个单位来说还是设置了门槛。我只能暗示他,工作上勤奋一些,或许还有机会。

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门槛,我早就明白,像小张的中专生学历,除非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在这个单位里由实习生转为正式员工的。

但你能随意抹杀一个孩子的梦想吗?后来,小张实习期过后,去了法警系统下面的一家杂志社工作,看上去一切都那么顺利,也似乎达到了他满意的结果。

有一次,小张顺道过来看我们,坐在我的办公桌前一直絮叨在杂志社的工作境况,时而说工作还不错,时而又说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我多少听出他是怀念从前实习的日子,也很想告诉他,实习和正式工作的区别,临时对待和长期责任心的差距,但他似乎已经听不进去,执念于想有机会能再回来。

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在旁边重复着自己的工作细节,甚至要求我打开他公司的主页,看看他现在的工作是多么枯燥而乏味。

两个多小时以后,我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只好以还有事情为由,告诉他可以离开了。

我坚信小张是个有梦想的孩子,并可以为自己的梦想付出一切努力,但很想告诉他,如果你真的对当下的工作有诸多不满,或许可以选择离开。裹足不前的并不是工作的门槛,而是自己给自己设立的门槛。

不禁想起在北京工作时的事情,当时单位里招聘了几个刚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工作资历尚浅的同事。

这几个年轻同事很重视这份工作,无论是业务上还是人际关系上,他们都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特别是在人际关系上,他们积极地和身边的人打成一团,并逐渐向外扩展,很快,他们便建立了自己的人脉圈。

后来,他们开始筹措着买房、恋爱,这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大家的帮助和苦口婆心,比如会告诫他们不要找太漂亮的,尽量找门当户对的,可以一起打拼的,不要找太娇气的。买房子要买到可以升值的区域,如果是为了结婚要买在城区带学区的位置,哪怕是老房子。他们点头应允。

可是,他们真的会遵照这些看上去像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既定程式去做吗?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的身边充斥着各种以自己生活经验强加于人的人,有些是我们的亲人,有些是同事,他们用自己所谓成熟的金钱观、事业观和恋爱观,以过来人的语调,以同情的理由,试图去改变周围的人,让他们按照自己既定的生活模式去经营自己的未来,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人格和尊严,不要害怕走你自己的路。也许会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隔岸观火,有人加以猜测。时移世易,与走出来的路相比,那些背后的指点批评都已不再重要。

当你走得越来越远,甚至超过你的想象时,所有的看好和不看好,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他人的经验只是你的一个参考,放心大胆去建立自己的新生活吧!

美好不在于富足,而是心境

若不是一场车祸,聪仍然会过着从前那种忙碌的日子,出入高档写字楼,满世界飞来飞去,边喝着咖啡,边谈着客户。

当初聪从一家985名校毕业,回到家乡进了一家全国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因为专业性强,口才又好,很快便成了当地排名靠前的金牌律师,经常要往返全世界几十个国家。在二十九岁的时候,他遇见了自己的爱人琼,琼也是一名律师,因为一场官司,他们分别为原、被告的辩护人,法庭上二人争得不可开交,案子结束后,他们却互相欣赏,走到了一起。很快,便结婚生子,过起了人人艳羡的小日子。

做律师虽然辛苦,但收入不菲,在他们所处的那个不算大的城市,早早便步入了中产阶级家庭。聪的业务越来越忙,就建议琼放弃律师的工作,全职在家带孩子。琼显然不太情愿,毕竟自己也是首屈一指的金牌律师,哪里都不比聪差。两个倔强的人,在几次交锋后,“庭外和解”了,琼答应他,退出律师界,回家相夫教子,前提是聪每年要空出一段时间来,陪他们外出度假。

琼经常会在朋友圈里发自己的旅行见闻,美国的加州1号公路和马蹄湾,日本的岚山竹林,冰岛的斯科加瀑布和黑沙滩,俄罗斯的贝加尔湖,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国家公园。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全世界。

聪总说,他欠琼的,他要带她去看全世界最好的风景。有一次,琼在朋友圈发自己和狮子的合影,那是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她的皮肤已经晒得黢黑,但她的笑容足以融化整片草原。

显然,他们是幸运的,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合适的人,又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

但世事就是如此难以预料,三十八岁那年,聪去往巴黎出差。一个夜晚,他和客户喝完酒离开酒吧,刚走上街头,一辆小轿车以狂飙的速度疾驰而来,让他躲闪不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向空中飘去,那一刻,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清醒到当自己的身体快要降落时,又感受到汽车向自己冲过来,再次将自己抛入空中。

直到他在医院苏醒,得到的答案是:除了几处皮外伤,缝上几针外,竟然可以出院了。

他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但现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他连“赔偿”两个字都没提,便大摇大摆地出了医院大门。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意外,但事实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回国后,继续忙碌地工作,继续加班,直到有一天,他感觉到头痛欲裂,大脑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在刺,在来回地搅动。

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一直以来,他以精力旺盛而著称,凡是大的官司,事务所都会考虑到他,他甚至还在业余时间编写着多本法律教材,以对更多的热爱法律专业的学生可以有所助益。

聪知道一定是那场该死的车祸带来的后遗症。自此以后,聪接二连三地头痛,在吃饭的时候,在上厕所的时候,在过马路的时候,在开车的时候。

琼说,或许是太累了,年岁不饶人啊,要不休个假歇一歇吧。只有聪自己明白,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聪趁出差美国的机会,去看了心理医生和精神科的专家,医生告诉他,他的大脑并没有损失,但却因那场车祸而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在医学上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俗称PTSD。

也就是说,在他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某种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虽然世界上所统计的发病率屈指可数,但偏偏让聪遇上了。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战争电影,《第一滴血》《美国狙击手》,还有李安导演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那些经历过生死关头重大创伤的士兵,看到空中的礼花绽放时,不是欢呼,而是放低姿态抱头寻找掩体。在美剧《杀戮一代》中,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布拉德·科尔伯特说自己从伊拉克战争回国后无法再正常开车,连续被吊销25次驾照后,他仍然不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而另一部名叫《出租车司机》的电影中,越战老兵特拉维斯·比科尔从战场回国后,却因为患上失眠而成了一名夜班出租车司机,他常常因为控制不了自己的奇怪言行而烦恼不已。这些都是“闯入性记忆”导致的侵略性思维,患上PTSD的人常常会自责,但又无能为力。

聪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了,以前那个为了一个案子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的大律师已经消失了。现在他时常头痛,并伴以不思饮食的怪癖,整个人颓废了下来,身形日渐消瘦。

他一次次去看心理医生,去康复研究中心寻求解决方案,也吃过多种治疗焦虑症的药,但都无济于事。对药物的依赖甚至令他的身体出现了副作用,失眠、厌食、喜怒无常,让他更加焦虑和不安。最终,他不得不去寻求更深层次的心理治疗方法,也就是认知行为疗法。

心理医生详细地问他受伤的经过,帮他克服长久以来的恐惧感,并带他去认识了几个同样出过车祸的患者,他们的心理修复过程同样漫长和煎熬,但希望还是有的。心理医生告诉他,恰恰因为他之前的工作,需要事无巨细,以及强大内心的支撑,当他出现PTSD症状时,会比常人更为严重,会更容易获得反复记忆,属于高易感人群。

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他学会让自己慢下来,不去想工作、家庭上面的琐事,彻底放空自己,听听音乐,并让自己在封闭的房间里,用耳机听大自然的声音,听鸟鸣的声音,听海啸的声音。但效果仍不是很理想。

聪知道一切的治疗都不如自我疗愈来得更好。有一次,聪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那是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期写的,说是日本人三天两头派飞机来轰炸昆明,空袭警报时时响起。西南联大的师生们除了日常搞学术外,还要进行“跑警报”的运动。一有警报响起,大家就撒丫子往郊外跑。那段十分恐怖、充满生命危险的日子,在汪曾祺的笔下,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写到“跑警报”的途中遇见赶货的马帮,他们竟然可以吹着口哨唱着调子,做小买卖的也瞅准了商机,挑着麦芽糖到郊外来卖。而学生们则是躺在“防空洞”里谈起了恋爱。

这显然是一种苦中作乐的行为,是一种生于忧患,不畏恐吓的“儒道互补”精神。人的心理弹性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宽广,聪似乎从中觅得了良药。

聪开始将满满的工作安排尽量缩减,而把足够的时间留给了自己,读书和跑步,他沿着海边跑步,耳机里回响着森林在风中摇摆的声音,他陶醉于这种简单而又充实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放空,灵魂归位。

这两年,聪的身体慢慢好转。他说,以前觉得忙碌才能给自己带来更好的生活,看着那些在海边闲逛林边遛鸟的人,我都替他们着急。现在想想,好生活来自于心境,而不是你拥有多少。

现在的聪精力充沛,除了做好律师的本职以外,还做一些文艺演出的策划活动,这让他从一个工作狂,变成了一个有文艺气息的大叔。这种改变,令他感觉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们的一生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意外,意外,会让我们变得颓废,一蹶不振;意外也有可能会让我们找到另一个自己,重获新生。也许,明天和意外只是为了提醒我们,生活的标准不在于富足,而在于心境。

心明则眼亮

据说人的七窍是相通的,当你悲伤的时候,你能感觉到眼睛、鼻子和口腔的共振,它们平时互不妨碍,互不打扰,哭起来的时候却又紧密联合在一起,涕泗横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也有种说法,视力好的人,听力可能要稍差一些;相反,听力好的人,可能视力就稍逊一些。这个说法虽然没有科学依据,但引申到人的五官、身形、气质、性情等等,你会不得不感叹人无完人,每个人的优劣各不相同,如同悲喜无法共情。

世间万物,无不如此。

城市的基建工程里,每一条路上都有盲道,地下通道里也有,盲道往往比寻常的路用料更好更结实。但我们也会发现,很少会有盲人在上面行走。一是盲人很少出门,特别是年纪大的盲人都会在固定的场所里待着,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出门的;二是也有年轻的盲人,很大一部分是从盲人学校毕业的,他们出门都会三五成群,像一个群体组织,所以,使用盲道的机会也就不多。

渐渐地,也就无人关心这盲道原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倒是有些小顽童当这是一条特别的道路在上面玩耍。

香港街头过红绿灯时,会有叮叮叮的声音,非常急促,听起来比闹钟还要惊扰,初听时好奇,再听时有些烦躁,仔细听却又觉得其中必有玄机。

曾经有过一个猜测,这个叮叮叮的声音如此紧凑刺耳,一定是催促人们快步经过红绿灯。香港是一个快节奏的城市,这种声音倒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位香港本地的朋友告诉我,香港街道狭窄,快走几步就能横跨过去,并不需要大动干戈如此催促,这叮叮声是为残疾人,主要是为盲人准备的,因为盲人看不到红绿灯的指示,也不确定每条路红绿灯的时长,有了这声音的提醒,盲人就有足够的准备过马路。这么人性化的提示音,恰恰体现了一种细节,对于少数人的关怀。

作家毕飞宇在写《推拿》前原本在构思另一部长篇小说,因遇到瓶颈而闷闷不乐,那段时间他度日如年,便到家附近的推拿店做按摩。在那里他结识了很多推拿师傅,和他们相谈甚欢,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常人不曾关注的一些细节。触动他写下这部小说的原因,是有一天他做完推拿,最后一个离开。和师傅一起下楼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原本毕飞宇是搀扶着师傅下楼的,一时停电,毕飞宇倒是看不见路了,有种突然失明的恍惚感。这时候,师傅说我带着你走吧。就这样,他们一起下了楼。师傅说,这会儿我比你厉害吧?毕飞宇觉得这很有意思,盲人眼中也是有光的,只是常人的光是亮的,而盲人的光是黑的。

我也有过多次去做推拿的经验。有一阵子,职业病发,腰椎疼得厉害,去中医院看过,老医生一脸不耐烦,针对我的询问没好气地说这病治不好,只要不疼就算好,但还会复发。就这样草草打发了我。实在忍受不了长期的疼痛,听从朋友的建议去推拿店做推拿。

接待我的师傅是个半盲人,戴了个茶色的眼镜,他说自己小时候也是能看见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渐渐失明了,但现在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一些,但因为视力障碍,找工作并没那么容易,所以入了按摩这个行业。

没好意思问他曾经看见过世界五彩斑斓的样子,后来看不见了会不会很失落。他一脸平静,推拿的时候,他十分温和,不时问轻了重了,我疼得龇牙咧嘴,告诉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师傅说,我给你试试一种油吧。师傅有口音,我听着像是说老虎油,后来知道确实是有这样一种油。他抹在掌心里给我按摩,腰际顿时火辣辣的,那油似是沁入了肌肤,深入到骨头里面,疼痛也消了许多。他说,你要是怕疼,自己去药店买一瓶,疼了就自己抹上一点,不用专门来做推拿。接着他又说,腰椎这种病怕寒,注意保暖就好了。

还有一次,我去做颈椎的推拿治疗,那是一家藏在美食街角落里的推拿店,虽不算是老字号,也是十几年的老店了。师傅年纪也不大,许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店里没有一个客人。他舍了午休过来帮我按摩,边推边说,你这年纪轻轻的,肯定是上班久坐的结果,你不用推拿,多去爬爬山,打打羽毛球就改善了。

这两个师傅都与我素昧平生,他们不会炫耀自己的手艺,也没有讨好。他们的那种厚道总能让我们这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感到羞愧。我们在红尘中翻滚,尝尽了甘苦,也历尽了辛酸,虽然眼明,八面玲珑,早已失却了原始的信仰,和童真的眼眸。

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记得刚回南京时的一次聚会,一位年长者对我说:“你把自己拧得太紧了,像发条一样。放松点,打开自己,去经历一些未知的旅途,去认识一些从未想认识的人,或许你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当时的我一脸茫然,一直以来,我并没有真正审视过自己,是过于紧张了,还是变得从容了。

但有些事就是当局者迷,在外人眼里的那个自己,或许是最真实的。你的言行,你的举动,你的不经意流露出的眼神,或许都会成为别人判断你此刻心情的证据。

后来想想那句类似告诫的话,虽然是那么像心灵鸡汤,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异常受用。

因为我们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最懂自己,却不知那些随时击中你的话,是出自那些与你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曾经认识一个台湾男孩,他叫徐笙竣。徐笙竣经常会在微博上“艾特”一些朋友,其中包括我。随时汇报自己现在到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他会拍一张自己的照片,背景有时候是西藏,有时候是新疆,有时候是一望无垠的内蒙古大草原。

每一张照片上,他都报以灿烂的笑,让人无法想象他是一个白血病患者。

曾几何时,上天对我们的生命开了个玩笑,在年轻生命奔跑的旅途上给予重重的一击,本来是挥洒青春汗水的年纪,却必须与病魔对抗,在生死一瞬间与死神勇敢说我要活下去。

我还记得他有一次做自己的旅行分享会,我去看望他,他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十分谦逊。他介绍自己的家乡,那是一个在台湾来说相对偏远、落后的地方,但十分美丽,那个地方叫白河,在台湾的南部。他发现自己患白血病时才十九岁,还是自己拔智齿时才发现的。这犹如晴天霹雳,让他一时难以接受。谁都知道白血病是不治之症,甚至已经有殡葬业者到病床前递名片了。“有种被诅咒的感觉,心情真是糟透了。”他当时这样想。

那一年,他做了七次化疗,十五次骨髓穿刺,六次腰椎穿刺,在注射了大量激素药物后,体重一下子飙升至七十多公斤,变得极为臃肿。

还好,他从小就喜欢运动,他想着或许通过锻炼能让身体有所恢复,哪怕能多活几年也是好的。但身体机能和肌肉的严重衰退,让他连爬个楼都觉得费劲。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尝试单车骑行,先是从家乡台南骑到了最南端的垦丁,接着又开始尝试环岛旅行,在首次环岛935.5公里后,他连续三年每年环岛一次。

从二〇一一年起,徐笙竣开始踏足祖国大陆,用十四个月的时间,骑行云贵川北高原、甘肃丝绸之路、巴丹吉林沙漠、川藏、青新公路、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北三省……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当我无法决定生命的长度时,我应当决定生命的宽度。我要用车轮去丈量大地,体会生命意义。”徐笙竣说。

二〇一五年的夏天,他的新书《世界在我脚下》在中国台湾上市,向世人昭示,只要认定自己,给自己足够的信念,就不怕任何艰难坎坷,生命的长度就此被拉长。

多年之后,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仍然活着,并且活得异常精彩,他用实践告诉我们乐观面对生活的勇气是多么重要,只有勇敢、真挚、不放弃,才会将生命从死神手中夺回来。

徐笙竣或许是个特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他那样,与死神搏斗。但我们起码可以学会相信自己,发现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

一年又一年,当想象着自己还有张青春不老的脸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镜子中的自己早已不是以前的少年,而少年时的梦想又有几件已经实现?

走过的路就像丢弃的玉米,你再也捡不回来。在前行的路上,你永远是一个饥饿者,并且要保持饥饿的状态,这样,你才有动力和信心,去寻找食物。

时间像个老者,教会我们太多太多,当你以为自己的情商提高了,却发现智力并未跟上;当你以为自己的努力够了,却发现好多事并不是靠单打独斗就可以解决的。世上有千条路,你选择了,就要义无反顾,但世上也有千种行路的办法,一种不行,还有另一种。

做一个逃避的人比做一个迎难而上的人容易得多,但逃避就注定停滞不前,而路一直在你的面前铺陈,你走不走,都会老的,只是不要老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那些不幸也许正是人生的幸运

参加一个会议,席间有人提起江苏作家储福金青年时期的遭遇,大约是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上山下乡时遭到的各种非人对待。有人说得义愤填膺,有人劝慰,有人有感而发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反倒是坐在同桌的储福金却始终笑呵呵的,没有怨怼和伤感的情绪。大约是他经历了更多的世事,早已看得淡了,也可能他觉得如今重新说起已毫无意义。

回程途中,有幸坐在储福金老师旁边,听他乐呵呵地说起最近发生的事,像唠家常。说自己住进了新房子,整个屋子的装修都是自己和老伴完成的,说自己对儿子的培养,说创作过程中有趣的故事,仍缄口不提前尘往事。他说,人生的际遇就是很奇怪的。年轻时候吃过的苦头,如今看来,抛却时代的痼疾给人造成的伤害,其他的只能说是经历。

终于,他还是和我说到了往事,但并非消极的,而是他人生中最幸运的一段。当年插队回来的储福金可以参加高考了,可以读书了,他和赵本夫、叶兆言同时考上了北京大学,住到了未名湖畔。显然,在很多人看来,这是莫大的幸运。一开始他们也是这么想的,觉得自己虽然经历了一些苦难,但好歹熬出头了,可以去读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但上了一段时间的大学后,他们觉得北方的气候太糟糕了,实在无法与湿润的江南相提并论。于是,他们一起提出要回到南京上学。他们坚定地向学校提交了申请,也向南京大学提出了申请。当时,他们三人已有作品发表,是文坛升起的新生力量。自然,北京大学非常不舍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南京大学则向他们伸出了橄榄枝。

他对这段往事十分怀念,好似命运得到了垂青,要与人分享这份美好。虽然储福金说他们从北京大学到南京大学,看似是往下走,实则是再一次印证了,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学校对人才的珍视。

作家格非也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自己的少年往事。那是他的高考。格非是一个偏科严重的人,第一次参加高考,因为物理和化学都没超过四十分,母亲决定让他去学木匠。巧的是木匠师傅看不上他,他也并不想当木匠。更巧的是镇上的小学老师得知他高考落榜,不知如何挨家挨户地找到了他,说要将格非引荐到一所中学去补习。

但上补习班也是有条件的,格非的每门成绩都不太理想,当得知要交成绩单时,他谎称成绩单丢了。于是,小学老师让他去县文教局查询并抄一份回来。格非忐忑不安地上了公交车,一路打听找到了文教局。只是,这时候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传达室老头给他吃了一个闭门羹。恰好,里头出来一男一女,男的让明天再来,女的看他年纪小有些于心不忍,便把他带回办公室查档案。查了很久没有找到,男的更加不耐烦了,女的则满头大汗。格非只好将自己如何高考失利,如何谎称成绩单丢了,如何找到这里的事说了一遍,并乞求他们可以为他更改一下成绩单,好让他能上补习班。

最终,女的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这个孩子是真的喜欢上学,冒着风险给他出了一份新的成绩单,并盖上了章。临走时,送他一句话,“苟富贵,无相忘。”格非通过这份成绩单,去上了补习班,参加了第二次高考,开启了他的大学求学之路。

说起这段经历,他说:“生活实在是太奥妙了,它是由无数的偶然构成的。你永远无法想象,会有什么人出现,前来帮助你。”“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博尔赫斯,喜欢休谟,喜欢不可知论,因为我觉得生命如此脆弱,而生活很神秘。”

很多人都知道叶兆言是中国著名教育家叶圣陶的孙子,作家叶至诚的儿子,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叶兆言曾经是一个弃子,被叶家收养。叶兆言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创作过长篇散文《纪念》。这篇文章记录了自己真正的出身,也从子一辈的角度审视和剖析了父一辈的心灵。

叶兆言是在十岁的时候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在一岁的时候被叶家收养,视如己出,祖父和父亲都对他十分疼爱。

但他的童年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一帆风顺。叶兆言十三岁的时候,经历了一场劫难,哪怕当时所有人都没察觉出。在一场与同学的嬉戏中,他的眼睛被同学扔出的石子击中了,当同学们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只好叫来了老师。老师将他送去了医院,动了手术,但在那个特殊时期,医院管理混乱,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事情发生之后,在干校的父亲赶回南京,到医院探望,见是被别的孩子打伤,顿时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当时,叶兆言并不明白父亲说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二十年后,在一次和余华、苏童的聊天中,他才无意中说起这件事情,并对父亲当年的话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我父亲从内心世界来说,他真是愿意自己孩子受伤也不愿意去伤害别人的那种人,因为伤害别人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很严重。”无疑,叶兆言的父亲和所有善良的父亲一样,宁愿自己的孩子受伤,因为他认为伤害别人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无疑,他是不幸的,因为少年心性,因为父母的“接受和理解”,因为所处时代的悲哀。而他又是幸运的,他入了书香之家,继承了父辈的善良,又因为少年时的遭遇,让他更懂得去理解他人,去相信文学能成为一种工具,可以抚慰心灵上受过的苦痛。

他不抱怨命运,总觉得已经十分幸运:想考大学,最终考上了;喜欢写作,最终成了作家,还恰好能靠写作养活自己。“人生中有许多你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喜欢的这两件大事都实现了,很感激。”

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在某种程度上受制于家庭出身、学校教育,甚至在某个人生阶段的一个选择,一个被动的默认,你的人生航向因此被改变。福兮祸兮,我们无从辨别,也无从知晓,只有向前走着,蹚过一条河,越过一座山,终究可以看到夕阳,一样的红彤彤。

在灾难和意外面前,且行且珍惜

有那么几年,每逢暑假,远在安徽的姑父都会过来接我。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风雨无阻,我在年幼的时候甚至嫌弃他的到来。他身上破旧的衣服,黏糊糊湿答答的汗味,还有他头上那顶漏风的草帽,都让我觉得无法靠近。

每次他都是兴冲冲地来把我接走去他家玩。而我执拗着不肯跟着去,无理取闹,姑父仍然乐此不疲,一脸的虔诚,好像不把我求回家就会有灾难降临似的。

直到有一天,母亲跟我提起一件事,是关于姑父的。她说:“你还记得姑父家有个小伙伴吗?跟你差不多大。”

我摇摇头,母亲继续说:“你大概忘了,你姑父以前有个儿子,跟你一样大,你们一直在一起玩的。”

听到这话,我差点跌坐在地上。就好像之前的日子都白活了,好像人生就这样被轻易改写了。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个男孩,与我一般大,还和我有过一段童真无邪的友情。

母亲说:“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你们经常去江边玩?他就是后来在江边玩耍掉到了江里,淹死了。”

我突然明白,姑父为什么一直对我视如己出,一直希望我能在他家多待一段日子,哪怕一天一个小时一秒钟,哪怕我总是满口抱怨和不情愿,他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在他的心里,一定是因为我的到来,能让他空缺的心底有所慰藉。如果那个男孩还活着,也如此任性,他也会这样温柔相待吧。

这是我人生中听到的第一个关于意外死亡的故事,且与我息息相关,又好像无关。就算我漠然漠视漠不关心,但每当夏天来临,我都会成为一个替代品,我会想到姑父行色匆匆,好像要完成一件使命一样,把我从家里接走,接到那个离江不过几百米的地方,一间黑咕隆咚的屋里。不远处的江边是他儿子经常去玩的地方,也是消失的地方,也许一直就在那里,从未长大。

我曾经有一段在工厂打工的时光,因为经常加班要很晚才能回住处。回去的路上已经很累了,踩着脚踏车的双脚已经轻飘飘的,终于有一天,在经过一段黑路时,车子磕到了一块石头,我整个人飞了出去。当时,我只感觉眼冒金星,瞬间便毫无知觉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弟弟在旁边照看着我。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那一次,我伤得很厉害,整个半身都血肉模糊,半边脸也破了皮,下巴更是伤到了骨头,流了很多血。

即便如此,我已经无力去医院,因为在离家较远的一个城市,不能告诉父母,我只能躺在床上等伤口自己愈合。第三天,我终于可以下床,才在弟弟的搀扶下去医院涂了点红药水。

医生很惊叹,说:“你们也太马虎了,就算不怕流血过多,也不怕得破伤风什么的吗?”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生与死的瞬间,有那么一刻,或者更长的时间,我已经毫无意识。那是一种与睡眠不一样的感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飘浮,在上升,好像要离地而去,永远地飞离地面。

参军入伍后,经常要参与一些国防建设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行人去挖坑道,那种坑道有点像防空洞,但施工的人说这是电缆沟。要是不用抡起镐啊锹啊挥舞的话我还是乐意在那些洞里穿梭来去的。

这种罗曼蒂克的想法在午饭后便被我付诸行动,我和另一个战友躲到坑道里一个拐弯的地方躺下休息,那里有风吹进来,凉凉的很舒服,很快,我们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来,坑道还是那个坑道,仍然有凉风吹进来,但战友们呢?我们撒开腿就往外面跑,所幸,他们就在外面的工地上干活。队长过来只是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们,那种眼神至今我都记得,充满了恼怒愤恨埋怨担心的复杂情绪,但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无知地做这样一件事,因为据说刚挖的坑道随时都可能塌陷,想想都心底发凉。

上学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是讲蜉蝣的。

有一天黄昏,一个走在森林里的人,遇见一只蜉蝣正在哀伤地痛哭,那人问蜉蝣:“你为什么在这里哭泣呢?”

蜉蝣说:“我的太太在今天中午死了,所以我才在这里痛哭呀!”那人说:“现在已经黄昏,你也很快就会死,何必哭泣呢?”蜉蝣听了,哭得更伤心。

那人不禁莞尔,蜉蝣朝生而暮死,中午死和黄昏死有什么不同,何必哭泣呢?于是他就离开了。

等走远了,他才想到,从人的眼光看来,蜉蝣的一生是如此短促,中午死和黄昏死差别不大;可是从蜉蝣的眼睛看来,中午到黄昏就是它的下半生,那下半生也是和人的下半生一样地漫长呀!

作为铁道老兵的姨父,曾经随部队驻扎在北京的东大门唐山。似乎所有人想到唐山,都会联想到那场旷世难平的地震灾难上。

但我从未听姨父提起过,姨妈说,你姨父当年也是参加救灾的官兵之一,没有人比他更接近死亡,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死亡的可怕。

也正是因此,后来姨父得了癌症,硬是在他强烈的信念下,病愈出院了,至今健康地活着。

在灾难和意外面前,我们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且行且珍惜。

星光里的赶路人

那时候我还在上海工作,经常要往返南京、上海两地。

我是在南京火车站的人潮里发现韩的,他在排队买票的人堆里被挤得东倒西歪,焦头烂额。虽然过去那么多年,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当年,我们是连队里最耀眼的新兵,一起训练,一起排练文艺作品,一起主持,一起领唱,一起在下着大雪的时候抬着一个大铝盆去营区外面的井里打水。

我们经常会仰面滑倒,然后哈哈大笑,好像青春就应该这样,不停地摔倒,就变得坚强了。

我穿过人群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回头看见我,满脸的欣喜。原来他是要去杭州开会,那时候宁杭高铁还没开通,只能借道上海。他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前面还有那么多人,很可能买不到票了。我告诉他其实可以先上车后补票,这样就不用担心时间了。

经过一番折腾,他跟着我一起上了车,说起以前一起当兵的细节,都觉得恍若隔世,又仿佛还在眼前。当年的韩被战友们戏谑为“孩儿面”,因为他长得眉清目秀,皮肤又吹弹可破,活像个瓷娃娃。于是,经常有人边捏着他的脸边跟他开玩笑说是不是抹了孩儿面。现在的他已人近中年,脸上布满了雀斑,左侧脸上更是有了一块很大的伤疤。

他说退伍前和一位长春的姑娘结了婚,因为不适应东北的生活,还是回到了南方,在家乡的一个工厂里当上了技术人员,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家里也在翻新房子。

他家我是去过的,那是很多年前,我刚刚从原来的部队被调往别的部队,韩通过休假的机会打听到我也正在休假,便打电话约我去玩。他家在一个古镇上,古镇完整保留了明清时期的建筑,白墙黛瓦,家家都有栽满绿植的院落,连排水系统都缜密有序。每家每户的房屋周围都有一个水渠,水渠里流着清冽的泉水,据说是从不远处的山上流下来的。

那时候韩的父亲已经因病去世,母亲也身患顽疾,经常坐在门前的长椅上不停地大喘气。他家的房子可能是镇上最差的,四处黑乎乎的,只有很小的窗户里投射进来的一点阳光,才能看清家中简陋的摆设。韩告诉我,因为父母的病,家里已经入不敷出,唯一的家庭支柱是在上海远洋海轮上打工的哥哥。

前几年母亲病重,本来为了妻子留在长春工作的他,不得不回家。后来,干脆就没再回长春,就在家门口找了份工作,糊口养家。

一晃火车就到了上海,我们在车站的月台分别。他笑着说,时间过得太快了,我们还没聊够呢,火车就到了终点。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事实如他所说,我们再没有见面。

如同他在路上提到的那些战友,我们都在记忆里为对方保留了一个角落,但却早已不知对方的下落。

比如老金,那个曾经班里最优秀的家伙,他总是出口成章,表达一件事情时总是用成语来诠释,大家一度非常讨厌他,觉得他过于炫弄文采,其实是年轻气盛心生嫉妒。最要命的是他还是我们班里经常被表扬的人物,特别是站队列时,队长经常会夸他是班里唯一站得挺直的,像个军人的样子,将来一定是个当将军的料。

那时候,大家都是薄衣少年,吃再多也经不起超强度的训练,一个个都清汤挂面似的,哪有什么胸肌可挺。后来,老金转业回到呼和浩特,在银行工作。偶尔有次联系上了,他早已没有去时的意气风发,也不再妙语连珠,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工作和孩子,并且学会了攀比和炫耀,一度让我对照起他当年的样子。

再比如浩子,那个东北的质朴男孩,因为功课底子薄,军事素质一般,常常被大家忽视。直到离别的时候,我们坐上了同一趟军列。车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像两个太过于熟稔的人,不需要说太多,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转眼各自到了目的地,却发现有太多的话没有说。

虽然后来我们经常通电话,他告诉我自己还在做老本行:坦克、装甲车的修理和维护。

也是通过他,我知道了其他一些战友的下落。有一年,他去北京进修,给我寄了厚厚的一摞相片,那是他在天安门、故宫等地的留影。他说,在班里的时候,我是最照顾他的,那时候他很自卑,若不是我鼓励他,他不会有今天。他是在东北一个小城里长大的孩子,属于天资不算聪颖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想过会入关去祖国的心脏看一看。如今,这些愿望都实现了。

照片上,他笑得很爽朗很自信,一点没有当初少年惨白的颜色。再后来,我回了南方,便与他失去了联系。

还有,来自苏北的两位老乡,他们是在我到机关工作后认识的。

那时他们在车队开车,因为经常出车的便利,其中的小管便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家境优越,因为是单亲家庭,从小由在一家著名医院做主任医师的母亲抚养长大,备受宠爱。他们很相爱,这从小管每次回来时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但好景不长,在女孩将小管带回家的那天,小管遭遇到了尝到爱情甜蜜以来最大的挫败,女孩的母亲将他推出门外,说如果女孩再和小管在一起,就断绝母女关系。

这种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情节,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小管一下子无法接受,男人的自尊心迫使他摔门而去,无论女孩如何劝解,都不想再回头。后来小管和另外一个女孩结了婚,但始终忘不了曾经喜欢的那个女孩。

另外一位老乡叫大龙。他是那种少有的厚道人,喜欢像个大哥一样照拂身边的人。很多的老乡聚会都是他一手安排促成,并在众多老乡间建立起桥梁。隔三岔五他会来机关找我,聊的多是家乡的话题,还有小管们的恋爱故事。那时候,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胡吹海侃成了家常便饭。

大龙也认识了当地的一位姑娘,那位姑娘是个孤儿,但很积极向上,在上班的同时,备考着高级会计师职称。大龙后来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会盯着问我和哪个女孩恋爱了,有没有结婚,要孩子了没有。

而他自己,却一直生活在遥远寒冷的北方,只有在给我打电话时,才会想起我们有次在营区外面的烧烤店里,喝得酩酊大醉,说将来一定要回到南方,回到那个四季分明,可以看见满山遍野油菜花的地方。

有时候做梦,会梦见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但梦境里的人大抵是似曾相识的。

或许,正是这些曾经在生活里经过的人,带你去了他的家乡,或者他现在生活的地方。所以,梦里的事物才那么陌生,而话语又那么熟悉。

如今,我们或许都天各一方,生活得和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可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青春的梦想还未走远。而我们已人到中年,有太多无法改变的现实,最终湮没了我们荒诞而又亮丽的初衷。

少年飞走了

要不是我那次回家探亲时的骑行,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青了。青是我初中的同学,我们相处的时间不过半年他就退学了,后来便音信全无。

那年夏天,我骑着单车沿着郊区一条林荫大道行进的时候,青突然从路边出现了,他告诉我他家就在这里,他带我参观房前屋后种的那些绿色的植物,还有叫不出名的花,他还是那么喜欢花鸟虫鱼,像上学的时候一样。他告诉我,要不是在城里上班,家里也会养一些小动物的,实在无暇照顾,便只好作罢。

我们开始聊上学时候的趣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但显然,青的额头已经没有那时候的光洁,笑容也不再阳光,多了些生活强行赋予的艰涩。是啊,谁敢与岁月为敌呢?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失败者。

那年暑假过后,青因为上学期生了一场奇怪的病,不得不休学,然后转学插班到了这个学校。

我清晰地记得学校的围墙很高,高到像深宫大院,高到连夏天的风都难以吹进来。好歹学校的院子里有密密匝匝两个人也围抱不过来的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可以给予我们一丝阴凉。

刚入学的时候,我极不适应,经常自觉不自觉地盯着窗外的树叶发呆,仿佛那里装着另一个世界,神秘而又空洞。即将进入青春期的人是多思多虑的,但没有人会理会你。

青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的,他面庞清俊,明眸皓齿,干净得就像佳洁士广告里的小男生。

午休的时候,他笑着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你一定喜欢。我跟着他跑了出去,穿过学校硕大的铁门,朝远处跑去。很快,我们到了一片杉树林,杉树林异常整齐,像整过队的士兵。里面也夹杂着一些其他的树种,比如松树、柏树,还有一些白杨和泡桐。走得深了,阳光似乎也不见了,里面黑压压的。青一直往里面跑,直到我们都气喘吁吁,他才停了下来,然后指着地上的一个草窝说:你看。

我下意识低下头,发现草丛里是一窝红彤彤的东西,那是一群初生的鲜活肉体,准确地说是一窝小老鼠,那些还透着红润光泽的小生命在草窝里耸动着。我胃中一阵翻涌,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直到撞到一棵树上。我双手扶到树上,感觉手中有些黏黏的。我一下子觉得糟透了,感觉受到了羞辱。但青却半蹲在地上笑了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露出他洁白的牙齿。

我有些生气地说:“你够了,我不想再看到这种恶心的东西。”

青意识到我是真的生气了,便停止了狂笑,说:“你手里是不是摸到了什么?”

我点点头。

他说:“这是松香,这种东西还可以当蜡烛用呢,既能照明又能取暖,到了冬天你就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了。”

我从树上将那团黏黏的白色结晶状物剥了下来,放到鼻尖闻了闻,果然有一些淡淡的清香。

青说:“你可以多剥一些下来,冬天的时候点燃它们,一定会又漂亮又暖和。”他边说着边在树上剥起了松香。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成了朋友,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才知道,一直以来那些小老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他并没有觉得那些小生命是人类的敌人,而是隔三岔五地去看它们,甚至他也会带一些食物过去给它们吃。在我看来这种事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但他却一直这样坚持着。

慢慢地,我适应了学校的生活,成绩也开始好了起来,老师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经常让我代表班级参加学校的一些知识竞赛、作文比赛、书画比赛等等。青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仍然每天往杉树林跑,他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学习已然不那么重要。

青是那么喜欢大自然,他不但会带我去杉树林剥松香,还会带我去河边的一片银杏林,入秋后的银杏林一片金黄,青摘下一片放到我的手中说,你喜欢看书,可以拿回去当书签。然后他又奔跑了出去,回头大喊:“你快来看,猫头鹰,这里有猫头鹰。”

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一棵银杏的枝头真的栖着一只猫头鹰,那只猫头鹰个头不大,似乎并没有受到惊吓,正呆呆地望着我们。

青说:“猫头鹰是有灵性的,一般只有夜里才会出现,我们不要惊动它,不然它会去杉树林吃了那些小家伙。”青说这话的时候,神神秘秘的,好像有某种预兆似的。

相处久了,我才发现青其实并没有什么朋友,他的朋友是那些树、那些叶子、那些鸟类和小动物。他经常奔跑在大地上、树林里,还有秋天的风中。他把松香、银杏都给了我,好像这些与他无关,又好像他自己就是它们的一部分。

青的成绩一直不好,但植物学和动物学的课程却听得非常认真。也许,他就是为大自然而生的。

冬天到了,同学们都相约着上街买帽子手套,青有些迟疑,说:“我们可以用松香取暖啊。”我拉了他就走:“教室里可不能点燃松香的,老师发现了可怎么办?”

街上人并不多,我们穿过一条条巷子,像穿过一条条阴暗荒凉的河流。直到在一个商场的拐角处,青突然停止了脚步,他的眼神停留在前面一个摆地摊的人身上,那是个个头很矮小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蓝色卡其布衣服,衣服很旧了,甚至有些地方有了破洞。他佝偻着腰蹲在地上,面前是一个同样破旧的编织袋,上面放着一些类似方便面调料包的小物件。青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个人,然后忽然掉转身,朝后跑去。我大声想喊住他,但他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前面的同学回头看着青远去的身影,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嘴角发出轻蔑的笑。但最终还是有同学说出了真相,那个中年人是他的父亲,摊位上摆放的其实是老鼠药,而他的母亲因为精神失常早早失去了劳动能力,全家就靠他父亲卖老鼠药为生。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青是那样地不合群,那么爱那些不具攻击性的植物,那么想要去保护那些落荒的小老鼠。他从不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也不和同学有任何学习上的交流,他总是像我当初那样,望着窗外的树叶发呆,偶尔一只鸟儿飞过,也能让他半晌回不过神来。或许就是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目光,才让他觉得我可以成为他的朋友。

那年的冬天非常寒冷,还未到放寒假的日子,河面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这在江南是十分罕见的。青经常在课间休息时跑到河边敲一些冰块回来,放在路边,再点上松香,看着冰块一点点在松香的暖意里融化,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他说:“你看,你快看,冰融化了,松香是不是可以取暖?”

临近期末考试,班主任开始找同学们轮流谈话。我们看着同学们一个个从教室离开,每个人回来时的表情都不一样,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拷问,有的释然,有的困惑,有的振奋,有的颓唐。但我们还那么年轻啊,又有多少人会懂得少年的愁从何而来,恰恰可能就是因为不经意的一次谈话,一个眼神,我们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自从那次谈话后,青便消失了,第二天他的座位便空空如也。他像冬天的候鸟一样飞走了。

青边给花草浇水边招待我坐下,说要留我吃饭,我执意要离开,骑行刚刚开始,路还很遥远,我不能就此停下来。临上路的时候,我一只脚踩着脚踏板,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停不下来的光阴。

我问他:“青,你当时为什么要退学?”

青先是摇了摇头,说:“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而且班主任找我谈过话,让我不要和你在一起玩,怕影响到你学习。我觉得这样上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感到震惊又生气,因为班主任的一段话,我就失去了青这个好朋友。

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青的家的,逝去的友情却再也找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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