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军休所的家

奔流不息---致母亲 作者:黄军


军休所的家

2018年清明,在母亲去世后第二个月,我们兄弟姐妹在回信宜老家之前,先一起去了母亲和父亲共同生活居住30多年的湛江军休所。

一切都是亲切熟悉的样子……

物物见亲慈

在位于湛江军休所的家里,入门大厅靠左,是母亲经常坐的木沙发。这两张沙发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从信宜搬来的。

信宜是山城,有的是好木材。但太贵的木材母亲买不起,只能选了稳定性比较好的杉木。她觉得这两张沙发轻便结实,好坐又不占地方,因此极其喜欢。当年,父亲的老乡涂叔叔一家人也住在信宜武装部的半山腰上,和我们是邻居。涂叔叔是华南工学院的高才生,“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流放到这个小地方来,人生地不熟,母亲为他们家孩子帮了很多忙。为了答谢母亲,涂叔叔亲自给母亲打造了这两张沙发。涂叔叔手艺一流,每天下班吃完饭就赶来我家,挑灯锯板、刨木。母亲的学习能力极强,过目不忘,没多会儿工夫,就能帮涂叔叔搭把手了。这两张沙发椅做好之后,许多邻居来参观,纷纷赞扬材料好、工艺好、款式好。母亲很得意,觉得家里有两件大家私,可以接待客人,她在邻居同事面前就有面子。

如今,50多年过去,这两张沙发虽然表层的油漆已经脱落,露出了木的原色,花花点点的座位中央也已经被母亲磨得光亮光亮的,但仍坚固如初。前些年,我们多次要更换新沙发,都被母亲拦住了。这两张沙发连同我们家里许多东西,或许今后都能进博物馆。

两张沙发中间,是同时期做的三层木架的玻璃茶几,每一层都放着母亲常用的生活物品:喝水缸、小水壶、风油精、万金油、眼药水、跌打追风液、扇子、纸巾、剪刀、装药的盒子,一样一样,全而不乱。

电视柜架上的塑料胶花,是我去深圳打工前买的,同时买的还有一盆信宜南玉制作的葡萄盆景。母亲每一年都拿下来用水清洗,晾干了再放上去。近几年母亲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了,干脆用超市装菜的透明塑料袋把花给套住了。“那样就不好看了,看不见了。”每一年回去,我就讲一遍。每讲一遍后,母亲都会说:“好看,看得见。那样防尘,又防霉。”母亲还是执意坚持。

家里每一样东西,几乎都是母亲坚持才留下来的。厨房里的钻石牌风扇,走廊上的永久牌单车,都是那一时代的产物。水火板做的米桶,不锈钢做的锅铲、勺子、梳子,还有木衣架,洗脸盆架,到处都是母亲在松香厂工作时期的作品。

* 20世纪70年代时期,母亲参与制作的木沙发,一直用到现在。

母亲睡的带四框木架顶的厚板“东架床”顶上,还吊着一个塑料小风扇。床尾紧靠着的,是养活我们全家、伴随我们成长,为我们几姐妹缝补、制作衣服的一台用了30多年的旧式脚踏缝纫机。我轻轻地把母亲自制的木罩盖拿起来,露出了缝纫机头,机头像刚刚上过油,光亮光亮的。我坐下来踏了几下,轻滑流畅,如同新买的。这是母亲过去维持生计的重要工具,伴随她几十年。1988年我出嫁,母亲送了我一台崭新的缝纫机。也许她认为,教会了我缝补剪裁、给了我一台缝纫机,就是给了我一个保障,让我一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在任何兵荒马乱和饥寒交迫的年代,也能维持生计。就像当年,母亲一无所有,也能凭自己的手艺讨生活一样。

电话亲情诉不尽

餐柜上面放着一台白色的电话,还有母亲那副老掉牙的眼镜。说老掉牙是因为眼镜架都发黄了,还长了斑色。眼镜下放着母亲手抄的电话号码本。电话号码本被翻旧了,有一两页脱落了,母亲未来得及把它重新装订。

散下来的页上,有许多电话号码,密密麻麻,每一张纸都写满了字。电话有母亲外家的、婆家的、兄弟姐妹的,还有老同事、老朋友的,当然更有我们的、孙辈们的。我见过母亲还有一个本子,那个本子上,不但有电话号码和地址,还写着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和父亲及我们每一个人的出生时辰、属相、五行相生相克的内容,和风水先生给她看相算命的记录。

母亲生性开朗,好交朋友,晚年也有许多“闺蜜”。家里的电话机,是她沟通外界的最好最密切的工具和方式。

我走近,小心地细细翻阅,每一张纸上都能闻到母亲的气味,都能看到她翻过的手印,和她不小心落在上面的墨迹。

我到深圳快40年了,至少有30多年,母亲给我打的每一个电话,都是从这里拨出去的。孩子是母亲的风筝,无论飞得多远多高,风筝线都握在母亲的手上……

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被这个电话连起来了。一头是妈,一头是妈的儿女。无论散落在哪里,南方、北方,国内、国外,妈通过这个电话,准能及时找到她的孩子们,说上她想说的话,还有叮咛和祝福。

妈妈是孩子心灵的摇篮,妈妈又是孩子肉身的屋檐。孩子们的生日,母亲是必会打电话的。每一个都打,哪怕孩子在国外,哪怕孩子们自己都记不得了,在母亲这里,一个都不漏下。

“老二,今天是你生日呀。”餐柜有点儿高,电话线不够长,母亲站在那里,踮着脚,身体往前倾,“妈老了,去不了给你做生日了。再忙,你要去买个鸡,加点儿菜,蒸个鸡蛋吃。”而我在电话另一头,或是开会,或是在见客户,就会应付一下:“嗯嗯,知道了妈。”有时还觉得妈有些唠叨。

我回过神来,电话还静静摆放在那里,母亲消失了。

母亲最后一个生日是独自过的。孩子们回不去,她不肯来。那天,我们单位还在进行半年考核、述职。从早上到下午,没完没了,开完大会开小会,中午饭都是捧着盒饭在会议室里吃的。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又有一个客户约了要谈业务,一直到了10点才结束。开车回家的路上,想着母亲睡了,就打算第二天再给她打电话。结果第二天电话打过去了,母亲轻轻地淡淡地说:“没关系,没关系。生日年年都有,人人年年都有生日的,不是吗?”后来陪着母亲的朋友莲姐告诉我,那一夜,母亲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11点钟了也未上床,说,老二还未来电话,她一定会来电话的。

听到莲姐的话,我肠子都悔青了。多么对不起,妈!我一直都觉得,妈是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忙完之后再去找的那个妈,是随时都能听我倾诉、随时都能关心我、对我不嫌不弃的妈,是我有事情可以任意在她面前哭和闹的妈……

但是我却忘了,她终有一天是会不在的。

桩桩件件父母心

母亲不足十平方的睡房里,摆满了她多得无计的东西。一面墙上,矮柜子上面仍有一个矮柜子,再上面还叠了一个箱子;另一面墙的上方,母亲留出来,挂着两个不同时期买的大小不等、颜色不一样的相框。相框里装着母亲近百年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和事件,有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有她年轻时期的同事,有父亲的战友,有我们从小到大每个时期的全家照……但没有父母的结婚照。

父母50年金婚的时候,组织上为他们补拍了一批婚纱照,母亲用最好的相框精心装裱,挂在了大厅入门最显眼的地方,任何人一进来都能看得到,醒目和鲜艳。父母这组照片,是我见过的他们最高贵的、最温馨甜蜜的、最光彩夺目的照片。父亲穿着长袍,手握扇子,活泼又生动;母亲穿着唐装,古典又优雅。两个世纪老人,深深地沉醉在他们爱的海洋里。

这是我们家最漂亮的风景线,十多年之后,仍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超越。

相框下方,是母亲经常用的两只箱子。一只皮箱,一只木箱。箱口常年上了锁,据说里面装着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后来,我在母亲的回忆录里,看到了关于这个皮箱和木箱的记载:

1955年,我与老黄结婚,没有任何结婚礼物。当时老黄受组织的安排在汕头军事学校读书。两年后,他用他全部积蓄给我买回了三样东西:一只皮箱,一只手表,一张绸缎面的被子。我们结婚后第一次用上了一张双人棉被(之前盖的是两张部队发的小军被)。

这只皮箱,经过几十年的空气氧化,露出来的边沿早已褪了颜色,完全看不出当年是什么颜色,只有掀开罩在上面的保护布套,才能在皮箱不见光的中央部位看到一片完好无损的咖啡色。两处对比,如此鲜明,就像两个完全不一样的皮箱。

* 这个皮箱是1955年父母结婚之后,父亲在军事学校读书两年回来,补给她的结婚礼物。现在里面仍然放着母亲的衣物。

而那只神奇的表,戴在母亲手上行走了60余年,从未停息。尤其是父亲走后这十年,母亲每天手动拨链,一个月调一次,每天走时准确无误。期间,母亲拿去表行保养过。每一次她都跟师傅说,要想办法保养好,这是老伴送的礼物。母亲就这样坚持着。母亲的坚持感动了师傅,也感动了上天,让这只表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生命的终点。后来,我拿着这只表去请教过内行的人,行家从已经模糊的表面依稀辨认出,这可能是20世纪50年代的原装梅花表,已在市场上销声匿迹。也就是说,这只表的使用年限已经超过了表的寿命,市场上可能找不到任何一只与其相同的、还在行走的手表了。

这只木箱里面,装的全是我们小学、初中、高中的课本。母亲一生未上过学堂,却尊重读书人,崇尚文化。她保管孩子们这些书籍,如同收藏着她心中最神圣的秘密。留住书,就是留住她的最爱,留住了孩子们,留住了她的青春,以及留住了那个年代她的一切。

我在母亲床底下发现一个小木盒,木盒很粗糙,是母亲晚年自己做的。木盒子有一尺多长、一尺多高,木盒子里全是母亲的五金工具,有些是母亲自己制造的,有些是她后来买的。工具很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圆圆方方有30多件,虎钳、钻头、量尺、手锯、手把、刮刀、锉刀、丝锥、板牙、錾子、研具……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这些跟母亲相伴几十年的工具,手柄光滑,刃口锋利,就像母亲百变的巧手,又像母亲的手中的老伙计。平日,我们只看到一件一件东西制造好了、修复好了,不用再去买了,却不知道是这些工具成就了母亲的万能。

母亲在台面上、枕头边,大厅、厨房,到处放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样的台钟。母亲有找钟的习惯,她只要看不到时间,心里就十分焦急。这些台钟每一个我都很熟悉,因为每一个都是我们用坏的,她带回来一个一个地修好,还未来得及给我们带回去。

父亲的房间显得简单又整洁,像他的性格。

台面上留着父亲的眼镜和笔,还有印着军分区的信笺。父亲走了10年,母亲每天进来给他房间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台面一尘不染。母亲把父亲吃完药的盒子全都拆散了,装订成了一个长短不一的本子。药盒子里面厚而洁白,有母亲记录的各式各样的文字,有想念父亲时写的信,也有她要记住的时间和往事,更有她去问“仙姑”, “仙姑”转来的“父亲的话”。听莲姐说,母亲在湛江的每一个节日,都坚持给父亲做饭,端上菜来,摆上碗筷,盛满饭,看着父亲“吃完”了,她自己才开始吃饭。

母亲用她自己的方式又与父亲共处了10年,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母亲爱父亲的见证。

父亲的衣柜,东西满满的,全部是父亲留下来的衣服和用品。当然还有父亲出生入死几十年,中央军委、广州军区等各级部门给他颁发的各种荣誉章,还有父亲的党员缴费证和军帽、皮带、大衣,以及授衔的军装。

* 父亲有很多的军功章,小时候我们不懂事,都把它们拿到外面去玩丢了,为了这个事情,妈妈很难过。

父亲参加了解放战争,解放了广东,解放了广西,参加了十万大山剿匪战斗,参加了抗美援朝。但直到后来收到部队寄来相关资料,才知道父亲所在部队曾被编入第四野战军。

父亲20世纪60年代住院取出的弹片,是哪一场战争留下的?我一直未来得及问。父亲没有写下任何文字,他的一生传奇又神秘。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把父亲一生的战功记录下来。

母亲的回忆录

弟弟在找母亲的户口本,要到军休所办公室办理相关手续。我帮母亲浇花。

母亲湛江家的花比深圳家的多,那个拓展出去的大阳台摆满了她种的各种花草,里里外外,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白天,阳光照进来,每盆每朵都在阳光的哺育下争奇斗艳。海棠、日日新、三角梅,芦苇、铁木、万年青,争先恐后装扮着阳台,四季如春。最让我惊讶的是,几个月里,没有人护理的阳台上,一片枯寂的花草中,竟开放着四朵鲜艳绚丽的朱顶红,状似喇叭,阳光下通透明媚,娇艳美丽,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在后来的四年中,每年清明扫墓后回到家,这盆朱顶红都正在盛开,有时三朵有时两朵。没有人浇过水,花开何由?莫非真的有天使,每年都来给母亲的花浇水?

我去水龙头接水,浇了一桶又一桶。无意中揭开灶头旁边水池上面盖着的木板,我竟发现母亲去深圳前蓄了一池水。水清,透明,浮面上没有任何杂质和尘埃,即使再放上一年,这水还是干净可饮的。

母亲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万事都留有后路,这是我几十年一直都能体会到的。

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在一个抽屉里发现母亲存放的几样东西:母亲的回忆录、一对耳环、一只玉镯,还有母亲的4本存折。

母亲的金耳环是她50岁那年生日我送的,玉镯是她60岁那年我出差云南腾冲带回来的。后来有一次被抢劫,年轻人想扯下她的金耳环,但母亲死死抓住,高喊:“抓贼!”贼逃走了,母亲倒地,耳根鲜血直流。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戴这对金耳环了,连同玉镯都收纳在这个抽屉里。

母亲的回忆录其实已经写完了,但她总不满意,一点一点地往新本子上抄,一边抄一边修改。

“什么时候能抄完呢?”我问母亲。

“等一等,我经常头痛、眼花,总是不舒服。”

等一等,一直是母亲的口头语,直到母亲住院前一个月,我最后一次问她:“我想看看你写的故事哦。”母亲仍然说“等一等”。

谁知道,母亲早写好了,她的家史,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兄弟姐妹,还有她的个人简历。她的回忆录整整齐齐地归放在一个裂口的文件袋里,有几万字。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贵重的遗物。我用了四年时间,反复阅读了无数遍,每一次阅读,都令我激动、欣喜、愧疚、痛苦、悲伤、焦虑及慌张,百感交集。

母亲用她非常的经历,铸造了她非同一般的人生。一个80多岁高龄多病的老人,本应与儿孙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但却选择了独处自理,夜以继日伏案写作。她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毅力,克服多少困难,才能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她这几万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填写进去的,完成一个句子有时候需要几天的时间,在电视上报纸里找到她需要的那个字,再抄进去。她生怕抄的回忆录里漏了错了什么地方,她得等到自己非常满意的时候,再拿出来给我们看。

我在深圳见过一本底稿,母亲带在路上,是希望任何时候都有机会修改,回到老家再补充进去。也就是说,母亲的底稿和抄稿合计已经超过7万字了,对一个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的80多岁老人,这是何等巨大的工程!

这本回忆录,是母亲这一生中最全面的最详细的文字记载。遗憾的是,当我真正见到它的全貌的时候,母亲这些文字却已经成了母亲的遗书。

如果我能早一点儿知道这一切,我是不是会抓住与母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给母亲更好的照料、更精心的呵护,创造条件让她更快更好地完成她的回忆录,帮她整理出版,让她亲自看到自己写的字印成书?或许这是她最期待的,也是我对她最大的孝敬。

* 2004年,父母结婚50年之时,组织上为他们拍了一组金婚照片,纪念他们50年并肩作战走过风雨。这是我们见到的最能表现父母风采的、最亮眼的、最豪华的照片。19年过去了,至今是我们家里最美的风景线。

我是太阳快要下山的人了。我若归老了,你们姐弟不要太悲伤,谁都会有这一天。我走后,做法跟你爸那时一样,在老家上县村游三个村庄、三条街。我是你爸明媒正娶的妻子,生有儿女,是上县村正宗的媳妇。

妈,送你那一天,全村家家都来了人,队伍浩浩荡荡,上县村是一个大村,几千人口,无人不知晓你和父亲。你们建校修路,捐款扶贫,修缮宗祠,你们太出名了。那一天,你风光无比,300多人分13批,一行一行向你下跪祭拜,和你告别——这在上县村,是最高的规格。

妈妈的路快走完了,你们的路还很长。你们要好好珍惜,姐妹兄弟要团结友爱。生活上要做个勤奋的人,工作上要做个努力的人。一个人可以没有多大成就,但一定要心善人好。遇到困难要坚强,学习你爸爸坚强的意志和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有能力时,一定要帮人,帮人就是帮自己。这是妈给你们最重要的话。

妈,你的话多么温暖,多么有智慧,句句励志。这是你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然而,当我有时间可以专心地接受你更多教导的时候,你却走了……

四个存折资助了“两个连”

写到这里,我不知道要不要写母亲的存折和存折里的故事。母亲一生节衣缩食,每个时期都入不敷出,她哪来的存款?

母亲1950年正式参加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是7元钱;母亲1983年退休,第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是23.1元钱。从单身、结婚、生子、养娃到退休,每一个时期的收入都不能覆盖她的家庭和孩子们的需要,及父亲治病的开支需要,但她还是有4个存折,每一本里都存有一笔钱,累加起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计算过,从1983年到2018年,母亲的退休工资就算不吃不用也凑不到这个数目,何况她还要看病、打针,还要资助她外家、父亲家,还要捐款修路、建校,还要资助贫困家庭。

母亲的这些钱从哪里来?只有一个答案,她晚年另有收入:她拾纸皮,拾玻璃瓶和矿泉水瓶;几十年来,孩子们给她生日、过年以及买衣服、生活用品的钱;甚至老家出租房子的租金收入,除去分给孩子们的,留下那部分也攒下来了。

“这些钱今后用来修我和你爸爸的白坟。砌得结结实实,不易水土流失。你们路途远,工作忙,清明回不来也不会长草……”母亲的遗嘱,让我悲痛欲绝、捶胸顿足。

在母亲去世的第三年,我陆续找到了母亲生前支持、帮助过的大部分贫困家庭、贫困孩子的名单,包括父亲七个兄弟姐妹的子女、孙子女;包括母亲外家五兄弟姐妹的子女、孙子女;父母共同的朋友、战友的子女、孙子女;母亲单位的同事,还有母亲的邻居……人数足足有两个连的规模。

妈,你资助的这些钱,本可以让你的生活好很多。你付出了一辈子,你帮了别人一辈子,本应该好好地享受你的晚年,享受子女对你的孝敬,享受晚辈对你的赡养。可是,你把一切都无私地给出去了,并且把办理自己后事的钱都留好了。你这一生没有遗憾,可我,却会愧疚一生。

在陪弟弟去军休所办公室办手续时,工作人员拉着我的手,眼眶里有泪花:“梁姨是一个多么好的人,非常开朗健谈,爱恨分明,乐于助人。我们军休所老少几乎每一个家庭都得到过她的帮助。司机儿子的工作,后勤部员工的女儿,一个一个往深圳、往广州推荐,解决了他们的就业问题。每逢中秋,她就挨家挨户送月饼,拄着拐杖,摸着楼梯扶手,一层一层爬上去,说儿女们寄回来的,‘好吃的,尝一尝’。那场面让我们好感动,泪水都会流出来。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说,梁姨你是长辈,军人家属,平时服务你是我们应该的,过节也应该是我们给你送月饼啊。”

继续翻开母亲的回忆录,更远的记忆缓缓走来,她写道:

干女儿的村庄年年都做“年例”。年例是粤西最盛大的节日,比过年还隆重。村村都请八音锣鼓助庆,八音锣鼓奏起,整个村庄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游神队伍浩浩荡荡,舞狮子、放鞭炮、摆醮,锣鼓声与鞭炮声此起彼伏。游神队伍把村路占满了,交通近乎瘫痪,心急的客人会骑摩托车从田里碾过,直达而去,这时村庄里出现了城里的警察。当那“咚恰咚恰”鼓锣声音从远而近,越来越大的时候,干女儿就知道游神队伍快到了,赶紧把家里桌子搬出来,摆起供品,等着神的到来。人们用锣鼓迎来了神,又用锣鼓把神送走。祛除凶灾恶毒,来年五谷丰登,大家身体健康。

母亲的文字通俗、流畅、乐观,表达了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祝福。没有上过学堂的母亲,其实是个“大作家”。

母亲的文字,把我带回我的少年时期。我们跟着母亲在游神的队伍里,身上绑着红布带,手拿着自制火炬,兴高采烈,高声跟调。锣鼓喧天,歌声悠扬,孩子们一路狂欢,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当游神结束时,整个村庄又进入另一个高潮,早已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孩子们,迅速奔向已摆在大地堂上的几十台丰盛的全村年例饭。炸子鸡、腰卷、五香肥扣肉、糖炒莲藕、八宝饭,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当地菜,让孩子们吃得满头大汗,满嘴流油。在那样的年代,那顿饭让我乐不思蜀,直到回城后几个月,仍念念不忘。

想到这些,上课开小差了,但作文却拿了奖。母亲不知道这是我们的社会实践课,培养我们观察生活、体验当地的民俗风情。到了中学的时期,我就对本地名人、古迹、历史有了较多的了解。母亲给我们的,不仅是“睇年例,吃年例”,而是大脑的精神大餐,在天天学工学农不上课的时期,让我学到了更多的知识,掌握了更多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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