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文/冯祎
2014年初春,在北京一所大学举办的书迷见面作品签售会上,第一次见到了文泽尔。在此之前,我作为旅行杂志的编辑,已经与他约了两年的稿子。
在那个能容纳300多人的阶梯教室里,连台阶上、窗沿边都挤满了人,我仿佛要穿越人海才能完成那次期待已久的“笔友见面”,彼时他还是侦探小说界冉冉升起的新秀。同时,也是翻译家、专栏作家、访德学者、私人图书馆馆长,甚至还有一份养活这些爱好的本职工作。那时候,美国专栏作家Marci Albonher作品《双重职业》中“Slash(斜杠青年)”这个词还没有普及。他的身份,就像他的旅行一样,很难被定义。
签售会后,我们回到酒店大堂里闲聊,第一次正式见面,却不觉生分,好像通过文字已认识了很久。至今记得说起他刚刚结束的香港之旅,因为拍婚纱照想到兰桂坊、太平山山顶和中环取景,所以没做任何筹划,念头冒出来后便直接订了机票酒店,一会儿工夫就坐在了酒店套房的沙发上,电视里尽是曼德拉逝世的新闻。他们在香港悠悠然住了一周,除了去山顶、坐缆车、看首映、吃Caprice①、太古广场购物、兰桂坊喝酒、逛庙街夜市这些传统项目外,每次回到酒店,都会打开电脑在网上聊聊天,或者取瓶啤酒看电视,坐在窗边望着来来往往的红色出租车发呆……奕居酒店的侍应生会在首次入屋时,道一声“欢迎回家”。他说直到离别,才悟出这一声的深意:一周时间虽短,他却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不知不觉,与游客们划清了界限。
那时的他刚过而立,但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国外度过的。在我接触的旅行作家中,文泽尔不算去过太多人迹罕至的地方,甚至主动拒绝海岛度假或者野生动物园——他喜欢待在世人皆知的那些城市里,但却不是匆匆忙忙地旅行、游览景点。他爱的是一个城市的真实生活,如一位当地居民般游走在街道上。就好像IMAX宣传语中说的那样:Be part of it。当然,不冷门不等于不快乐,他中意于深挖一个城市的内核,在世界地图上看到它们最立体的各面。
所以读他的旅行杂记,常常惊叹于他对细节的观察入微。
只坐飞机这一件事,都能被他像庖丁解牛一般,将各个环节拆解出趣味来:比如每座城市都有的机场,他用书店划分出了三六九等,南美机场的魔幻豪放——上百本西语版《乌克兰拖拉机简史》足够硬核,香港的快、准、狠——不卖文具的咖啡店不是好的机场书店,德国机场的爱书如狂——连杂志细分都能照顾到有养马、种植、电钻、手表、模型制作等冷门爱好的人;上了飞机,盖在身上的毛毯也被他细细研究了一番,新加坡航空直接成批订购纪梵希旗下的毛毯,带点短流苏,毛量奇大,手感温暖略带粗糙感,斯里兰卡航空的手工编织羊毛毡极具锡兰特色,甚至每一块的颜色、花纹都不一样,白俄罗斯航空的纯白长毛毯,打开包装就是一股伏特加香味;因为赶飞机,手指甲没来得及修剪完毕,不得已在德国汉莎的飞机上买指甲刀,无意中淘到了双立人黑盒限量版旅行套装,他便开始关注这些高空杂货铺……
离开机舱的方寸之地,他的好奇心更是无处安放。
因为一个用陶瓷制作的笔尖,他会跑到日本去寻找江户时代传承的杰出手工匠人;为了一尊埃赫那吞的雕像,便一路追到英国瓷都特伦特河畔的斯托克,去探究那些白色黄金的身世之谜;“北非之星”最初是1926年阿尔及利亚侨民在巴黎创立的第一个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政党,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名词有了更多衍生意义,水烟、北非菜、宣礼塔,或许是一座城市、或许是一个人,也或许是一个民族。带着“到底什么才是北非之星”的疑问,他又踏上了北非之旅;有时候是为一家店,去一座城,斯图加特周边最大的漫画店Sammlerecke②,布拉格火车站附近只卖三个牌子的老瓷器店,在布拉格Gambra-Surrealistická Galerie③可以买到世上独一无二的纪念明信片,东京目黑区日本文具大厂Midori开的“旅行者工厂店”,香港修宝丽来古董机及impossible复刻相纸的Mint Store,世界上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在他所有的旅行作品中,尤其喜欢他写的老欧洲。
白天是世界音乐之都的维也纳,到了晚上越夜越狂热,三杯下肚,才能见识酒吧里地下音乐的硬核;如果说,西班牙以明烈的阳光和奇谲的建筑让人神往,那么,作为西班牙17个自治区之一的安达卢西亚,则透露着更多独立与原生——在欧洲,那些过去由希腊人、最近由德国人负责忙活的事,安达卢西亚人很少关心;饮酒之余,他们仅需要做两件事:表现自我,和维持自我;尤其是欧洲还有众多历史丰厚且“品相兼具”的图书馆,它们是一个城市的精神地标。这本书收录的《图书馆朝圣》并非是他对欧洲图书馆的清单式罗列,所选择的三段经历看似毫无联系——对殿堂级的大英图书馆的揶揄;为寻一份罕见资料追到西西里岛的一家冷僻图书馆;最终选择了在老家武汉开了一所自己的私人图书馆——却是文泽尔关于自我与图书馆对话的一次私旅行笔记。
他自己曾说过,在去过的三十多个国家里,最喜欢德国。不只因为那里是他许多次旅行的出发地,也是他居住、工作过十多年的地方;最重要之处,还因为德国整体上予人以一种极度安心的氛围。“这种安心感怎么说呢,无论在斯图加特、在巴登巴登,在柏林、法兰克福、慕尼黑抑或纳粹德国最早的集中营所在地达豪市,其坚如磐石的程度都不会有任何差别。”所以但凡关于德语区的选题,我总是喜欢先听听他的意见。
2019年,柏林墙倒塌三十周年,我问他柏林在他心中是什么样子。他回复说,柏林是7个“Berliner”。Berliner是一种内里填满红色果酱,外面撒满白色糖粉的油炸面包,百年来风靡全德。从命名上看,只有“柏林人”这唯一的表面意思,但却诚如他对柏林这个城市保有的复杂记忆:柏林大教堂的苦杏仁味、胜利之柱的柠檬酸味、跳马社的麻辣味、柏林墙公园的空心,亚历山大广场的马卡龙味,板仔spots④的跳跳糖味,以及薄荷糖制的九寸钉Berghain⑤。
这比喻太妙了,不是吗?
英国著名旅行作家Mark Smith曾说,一趟优质的火车之旅来自三个方面——车外美景、车内体验、所遇之人和所逢之事。而优质的旅行亦如此。
在我们的编辑部,文泽尔的文章是公认的难改,不但要调动自己所有的历史地理学知识,还要保持故事形态上的完整性。因此任何删减都要谨慎小心,以免破坏那种天然的画面感,以及逻辑上的自洽。
我问过他为何如此痴迷于旅行,他反问:如果不旅行,了解并拥有傲然世外神物的概率,是否趋近于零?
是啊,人千万不能一生待在同一个地方,否则即便活过了百岁,实际经验上,也只得折半的寿命。他甚至说过,似乎应该每十年更新一次自己的生存场所,还得是那种从赤道到极地、从欧洲到南美式的迁徙才行。他还自嘲因为胆怯,始终没法做到迁徙式的新生,只能勉强维持每季旅行的跋涉,去老城、去岛屿、去遗迹、去洞穴,或者去看那些不久之前诞生的人类奇迹,最后曲折返回原地,感觉整个人都新生了那么一点点。“关于旅行,我深信它是某种隐晦的自我救赎,折中但不迁就的宽恕”——我们终究可以长居在相似熟悉的环境,却又能偶尔纷繁复杂地冒险。试想,如果这只是个半径百多公里的小星球,全无地貌,四季如冬,那又如何?
我相信,旅行之于他,是在好奇驱动之下的永恒求索,是对世界的束缚的克服。只要他的好奇心尚在,他的追索之心尚在,旅行就会对他构成永恒的召唤。
随着时代的更迭,即便LP⑥依然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人们越来越需要另外一种不同于路书式的阅读出口,上面或许没有景点、没有攻略,对目的地的描摹是个人化的,带有提炼和思辨,甚至不排除偏见的。《孤独的旅行家》通过文泽尔极强的共情能力,为读者造了一个他乡梦,阅读时往往会忽略现实边界。
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这部书,在某一时刻,也能成为你的避难所。
只是关于本书的书名,我略有疑惑。得益于他的神经质(非贬义,并经本人认证),他好像可以在一个平行时空中与任何一位古今人物对话。
在维也纳泡吧,他的“酒友”是戴着茶色蛤蟆镜、蓄一字须、德语讲得磕磕绊绊,貌似斯坦•李本人的可爱老头;在大英图书馆,邂逅的馆员路易莎小姐是东方学博士,能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介绍江浙一带的藏书楼;埃及卡特巴城堡防波堤上偶遇的基督徒萨义德先生,教他通过宣礼塔一窥北非诸国之间的差异性;突尼斯的“的哥”黑子带他在麦地那老城和新城间游走;和家在台北、嗜书如命的同事M小姐一起逛台北书店……当然还有时不时跳出来的叶芝、乔伊斯、加缪、博尔赫斯、伍尔夫、维尔加、张爱玲、鲁迅、太宰治、大江健三郎,等等等等。
所以他说他是“孤独的旅行家”,我是不信的。
脚注
① 位于香港四季酒店的法国餐厅。—编者注
② 德语,意为收藏家的角落。—编者注
③ 意为Gambra超现实主义画廊。—编者注
④ 滑板场地。—编者注
⑤ 位于柏林的一间以电子音乐闻名的夜店。—编者注
⑥ 密纹唱片。—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