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非之星

孤独的旅行家 作者:文泽尔


北非之星

抵挡地中海的堤坝

在开罗的Windows on the World①酒吧喝酒,偶然听说了关于北非之星的消息。

“北非之星?哪有那样名字的游轮……不过,钻石叫这名字的,倒知道。”

“没钻石什么事儿。北非之星,正是巨型游轮,但却并非某条特定的船。这么说吧,以直布罗陀划分外海和地中海海域南岸,一溜排开的大概……五个港口城市,或多或少,都曾被人们赞誉为‘北非之星’。最著名的,自然是卡萨布兰卡,也即摩洛哥的达尔贝达。还有阿尔及利亚——在努力争取独立的过程中,所成立最著名的民族主义组织,就叫‘北非之星’,所以,首都阿尔及尔,也理所当然地被冠以北非之星的雄名。”

“这么说来,亚历山大港也有被称作北非之星的时候。”

“小范围内吧。还有突尼斯和的黎波里,比如足球运动突然崛起,以及内战时表现得意外顽强等等缘故——总之是各种喧嚣一时的原因,莫名其妙就被嗅觉灵敏的游轮路线开发商给发掘出来,做成了游览线路,名字就叫‘北非之星’。”

因为航班临时取消的缘故,我不得不在开罗滞留一周。开罗虽好,但到底还是缺乏在此久住的热情。Windows on the World酒吧的窗外风景绝佳,差不多已使这座城市一览无余,暮色下的法提米德古城区,百无聊赖,恰如我此刻的心情。

“请问,如果打算亲身去试试这‘北非之星’线路的话,可有相关信息?”

我端了酒杯过去,问那两位开口便是伦敦腔的红脸绅士。

“哦,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走地中海环线的船,近海轮,皇家加勒比航务的,最近的登记点该是……亚历山大,进港一问即知。”其中一位热心答道。

于是直接飞去亚历山大港,一问,发现只能买到隔天早晨出发、船名为海洋领航者(Navigator of the Sea)的大型游轮船票,停留的黎波里、突尼斯和阿尔及尔三港,在达尔贝达下船。四天四夜,似乎是加勒比航务与非洲旅游局之类机构合作的临时航线,包括船本身也是短期租借,价格颇公道,广告上写的也确实是“北非之星”,但小旅行社柜台的导览员们全摆出一副格外没精打采的模样,即使再怎么信任皇家加勒比,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还有别的游船可坐么?除了这艘海洋领航者外,别的公司的也行。”

“MSC,也就是地中海游轮公司的船倒有,坐的人同样多,票不在我们这儿买……哎,海洋领航者号有哪儿不好么?竟会如此排斥?”

说奇怪也奇怪,原本毫无精神的导览员,一听到我拒绝搭乘海洋领航者号的消息后,瞬间振奋了起来。甚至顾不上服务礼仪,问起原不该由他们来询问的事儿了。

“不说是加勒比航务最好的船,前十还是排得上的。十四万吨级的排量,三千乘员标准,整整十五层的功能区:赌场、酒吧、SPA、剧院……总之豪华得很,实在想不明白您拒绝它的理由。是因为票价太高?这样吧,您就选明天的票,我这边再加送一个升舱,如何?不管怎样,也得让您了解到海洋领航者号的厉害才行……”

早这样热心介绍的话,不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吗?

还是得在亚历山大待一晚。导览员推荐喜来登旗下名为蒙塔扎(Montazah)的小酒店,在城北——海港城市差不多都是如智利这种国家一般,沿着海岸线将城区发展成狭长蜿蜒的网格。亚历山大港的城区形态,多少令人联想起迈阿密:这种形态上的相似性往往暗示着,无论你住在其中哪个城市,关注一端则必然要放弃另一端。另外,因为城市被压扁、拉长的缘故,即使取巧地选择住在差不多正中间的位置,几乎也同时意味着主动放弃两端尽头处的风景(通常是极具当地特色的旧城区,以及大批古迹)……想去很久的7月26号大道恰巧位于城南,随身上下又只携带了一只并不算重的手拎包。理所当然,我婉拒了导览员的入住提议,收好登船卡和说明手册,坐上电召的出租车,慢悠悠朝着卡特巴城堡的方向前进。

“喂喂,海滨大道就海滨大道,为什么偏要叫7月26号这种古怪名字?”

“从开罗那边过来,应该知道还有10月6号城这种地方吧。”英语别扭(性格也有点儿别扭)的出租车司机穆罕默德先生回应道,“其实都算是新取的名字。7月26号是埃及七月革命成功的纪念日,1952年,法鲁克王朝被推翻了,纳赛尔当了总理,所谓民主共和。10月6号,则是赫赫有名赎罪日战争的爆发日,1973年——噢,赎罪日是按希伯来历计算的,每年时间都不同,那年恰好是在10月6日,他们约好在那天开仗,哈!”

“唔,我是指——取名者持有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思维方式,才会想到直接拿日期来给街道甚至城市命名?”

“刚才提到纳赛尔对吧,说巧也够巧,此人是本市出身——七月革命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嘛,在出生地弄一条纪念街道,让世人努力记住这个日期,顺带记住他这个人,怎么想都无可厚非。10月6号城就有些愚蠢了……颁布令状,确定这名字的是萨达特总统。那人是纳赛尔钦定的接班人,出生于米努夫省的乡下人,一心想着超越前任,打了场不明不白的仗,竟还要为战争开始的日期专门建一座新城……哎,亚历山大图书馆到了,这儿下就好。”

7月26号大道紧挨接近半圆弧形的、美到难以形容的一围海湾,也即市民习惯称之为“旧港”的地方。料想在大航海时期,这个如今已很难看到栈桥的湾岸区域,应是本港主要的船舶停靠地。若是只在亚历山大港待一天的话,圆形剧场就不必去,庞贝之柱和孔索加墓穴也可舍去,除了以塔楼闻名的蒙塔扎宫在遥远的城北外,其余值得一逛的地方,便都集中在这半圆弧形湾岸附近:如果将亚历山大图书馆视作圆弧起点,卡特巴城堡便理所当然成了终点,圆弧下缘,则是被称为El Gondy El Maghool的一个喷泉广场,周边小店众多,酒吧也不少,足可打发上船前的一夜韶光。

我是参观图书馆成瘾的那类人,传说中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威名,自然如雷贯耳。但旧图书馆到底还是连一块瓦砾、半张纸莎草纸都寻不到了。穆巴拉克主持修建的新馆,与其说是对旧馆的致敬,倒不如说是一次对未来聚书场所的遐想:原址已不可考,为了方便大学生借阅,便将新址定在了校区旁边。建筑设计竞标,从五百多件作品中甄选,最后挪威人拔得头筹。

至于实际的成果,怎么说呢……反正从外面看去是如同外星人研究基地般的古怪现代建筑:主馆整体像是一只略微倾斜放置的巨大圆形餐碟,高的那半边以雕满了各种不同符号的花岗岩外墙环绕,一条十分突兀的人行道,贯穿花岗岩外墙而过,直达图书馆的另一端。除了散立着的几尊哲人青铜像外,再找不到半点能够与过去相连的痕迹。

内部同样如此,过于现代化。在大而无当、没有任何装饰物的水泥柱群间抬头看时,因为头顶棱镜将阳光分色滤过的缘故,五颜六色地洒下一大片毫无意义的光华,有身在巨大舞厅的错觉,不像是能够安静读书的地方(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的审美上,自己到底还是太过老派)。

藏书方面也没什么了不起。在世界级图书馆纷纷勉力比拼馆藏总量和珍品价值的当下,亚历山大新馆于第一梯队当中,纵使怎样去宽容评估,都还是处在下游位置。大部分相比之下更有意思的藏品,也是欧洲的几大国家图书馆(尤其法国国家图书馆)捐赠的。除了古本《可兰经》、后世仿制的古埃及象形文字书卷和法老棺(想不通图书馆里为什么展览这种东西)尚可一看外,其余实在乏善可陈。

在名为Diwan的书店买了本介绍亚历山大港历史的精装摄影画册,连袋子一起塞进手拎包内,出馆,漫步在7月26号大道的行道上,踩着棕榈树的荫凉前行。海风,裹挟着地中海所特有的潮热咸湿气味,如被狠狠稀释过的、非洲沙漠中的粗砂一般,直灌进我的嘴和鼻腔中。满街看不懂的阿拉伯蝌蚪文,以各种鲜艳到刺目的色彩,平平地涂抹在商店招牌上。和迪拜多少有些相似,独独欠缺那番蜃楼幻境式的纸醉金迷。稍后几天我才渐渐明白过来,所谓海滩的境界,在海洋领航者号越过直布罗陀之前,皆是如此——描绘一次即可,到达的黎波里、突尼斯和阿尔及尔时,可以不必再提了。

喷泉广场显然没有关门时间限制,酒吧不论,小店也不像会朝九晚五的样子。我决定先去城堡,便继续沿着7月26号大道直走。过不多久,经过名为Soliman的小绿化广场,隔着海湾,差不多已能看见卡特巴城堡轮廓时,一群裹着颜色鲜艳丝巾的当地女人,举着看不懂内容的蝌蚪文标牌,在四五位壮硕男士的保护下,一齐急匆匆地向着远离大街的方向快步前行。

出于好奇,我便远远跟着他们走了一阵。哪承想,仅仅路过两个街角,面前竟突然出现一座即使与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相比,也不至于逊色的大清真寺。毕竟是当地人,女士们对清真寺完全视而不见,仍是一边热烈议论着,一边举着标牌向前走。作为游客的我的好奇心,则理所当然地被转移到了清真寺上。

因为本身对穆斯林建筑不太感兴趣,加上来得匆忙,事先没有做足功课,对于这座大清真寺的存在,可说是一无所知。旅途结束,查实资料后,才知道彼时看到的,正是大名鼎鼎的Abu al-Abbas al-Mursi,也即摩西·阿布·阿巴斯清真寺,同时也是亚历山大港最重要的宗教建筑。

可能是为了弥补缺少寺前广场在整体气势上所造成的不足,摩西寺正门前方,建有一块三角形的喷泉绿化带:喷泉常开,绿草如茵。为防止路人践踏草坪,还特地用黑白色相间的路堤及带刺栅栏将这一小片景观区域隔离开来。站在绿化带远端,仰望建筑正立面,印象最深的无疑是穹顶部分繁复精致的浮雕花纹装饰——可不是简简单单装饰边缘了事,而是完全用鱼鳞形浮雕将穹顶整个覆盖起来!穹顶计有一大四小五个,天台围栏上同样是密密麻麻如《爱丽丝梦游仙境》中排成一列的扑克士兵般的细雕,一格一格恰似欧式窗帘或者少女内衣的锁边。更不幸的是,摩西寺外观上除白色之外,再没有其他装饰颜色。

摩西寺的历史并不久远,初建在十三世纪,乃是当时的苏丹为安置同名的苏非行者的墓穴而出资修建的。听说最初是正统的阿拉伯清真寺风格,因为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损毁的缘故,延请专精伊斯兰建筑的两位意大利设计师翻新重建,据说是煞有介事地融入了当时十分时髦的安达卢西亚风情,但这风情具体体现在哪儿,我是丝毫看不出来。

脱鞋,走进清真寺。大堂里铺满了红色手织地毯,取典型阿拉伯立柱和拱形图案,不断朝着一个方向重复:不知其他人如何去看,反正在我看来,感觉颇有些诡异。大穹顶由八根花岗岩大柱支撑,天花板吊顶拉平,呈正八边形,每个顶点对应一根大柱。吊顶以细密桃心纹样镀金浮雕作装饰,每边对称开三扇小窗,中间部分略微凹进,悬挂足有寺庙外喷泉水池般大小的吊灯,气派非凡。穹顶外其他部分的天花板,则使用与圣索菲亚大教堂相似的笼龛结构,一个方格接一个方格,缀满几何图案,华丽炫目,好比有田烧的古伊万里锦绘一般,只是所用色彩,相比圣索菲亚而言,更为朴实无华一些。

据说以前女性是绝对不得踏入清真寺半步的,非穆斯林的男性也不得进入礼拜堂。但此刻的摩西寺内,却分明有数位女士正在悠闲参观——到底是港口城市,连寺庙也比别处开明。

按穆斯林规矩,若要在寺内礼拜,必须先用寺外喷泉的水洗净双手和脸颊。因此,对于每座城市的大型清真寺而言,喷泉其实该算是一项规制。然而,由于摩西寺外的喷泉已被铁栅栏给围起来了的缘故,寺庙管理人员不得不在大堂内花岗岩柱旁另设洗手处。另一方面,由于天气实在太过炎热,每根柱子上都加装了两三台可拆卸的摇头电扇,甚至还在好几个大吊灯上另外牵出电线,安装了风力强劲的悬挂吊扇。因此,寺庙大堂的实际观感,大抵如下所述:四面八方的风扇呼呼吹着,宛如机器手臂般来回摆动;人们或站或靠,纷纷聚在巨大花岗岩立柱旁乘凉;漆成橙红色的醒目饮水机中涌出冰凉的纯净水,洗手兼饮用的同时,也甩溅到红色羊毛绒地毯上,造成各种抽象形状的水渍……总而言之,极具四十年代殖民地小说风情,妙不可言。

出清真寺,沿着与7月26号大道基本平行的El-Sayed Mo-hammed Karim路直走,尽头处左拐,不远处即是7月26号大道的终点。从这里看到的卡特巴城堡,比刚才要清楚多了。

很难相信,这座结构四四方方、整体其貌不扬的土黄色石砌临海堡垒,竟会与响当当的“世界七大奇迹”名号有什么联系。关于卡特巴城堡的传说大体如下:作为古代七大奇迹之尾(真不好意思)的法罗斯灯塔,于十四世纪毁于地震,瓦砾方石散落一地。因为原灯塔本身十分巨大(否则也不至于会被称为奇迹了),即使损毁倒塌,废墟中可以直接拿来使用的建材仍旧遗下许多。如此荒置近两个世纪后,埃及卷入与奥斯曼帝国的大战中,苏丹卡特巴下令,利用灯塔废墟的现成石料,“吧唧”一下建起一座防御城堡来。

毕竟是战时建筑,不可能太讲究美观:旧砖石新砖石混在一处,随随便便搭砌,之后又遭到土耳其海军的炮轰,导致墙面颜色深一块浅一块,说是扎哈·哈迪德参数化主义②在中世纪晚期阿拉伯国防建筑上的déjà vu③也不为过。从7月26号大道,踱过喷泉广场后,前半段常见的棕榈树之类碍眼近景,便统统不见了踪影。视野陡然开阔,深蓝色的地中海海体,千年如一日地拍打纵横交错的礁石,顺着岸沿勾勒出仿佛每刻每秒都在不停呼吸着的、以“海”为名的巨大野兽的泡沫状白色外表皮。

实话实说,卡特巴城堡算是见面不如闻名的典型:站在离外城大门约半公里远处,眺望朦朦胧胧的内城要塞塔顶,看得见被无凭依的海风吹得鼓起来的埃及红白黑三色旗,闪耀在午后三时的阳光中。旗帜与蓝天底下,被光芒映衬得有如以庞大金山雕琢而成的城堡,衔接海天,似乎正准确无误地诠释着某种历史恢宏感。然而,当怀抱满满期待,急匆匆走到拓有“Qaitbay Citadel”④海蓝色铭牌的城门处后,却多半会遗憾地发现,无论是逐级步入城堡中庭,循着已不能使用的生锈炮台和燃烽火用的铸铁大瓮四处闲逛、远观近看也罢,单独浏览堡内博物也罢,好歹不至于大失所望,但却怎样都无法令人提起兴致来。地中海沿岸,秉承相同理由修建起来的海防堡垒……比如叙拉古城南尾端、奥尔蒂贾岛上纯白色的Castello Maniace⑤,配以绿色俏皮灯塔,仅属于西西里的黝黑礁石,以及北岸更为深邃的海水和浪花,相比卡特巴堡简陋无华的占据和堆砌,可要漂亮得多。

“看习惯了更是如此,说是‘视而不见’亦不为过。我每天都来这里,只是为了海钓,没有城堡也无所谓。”

站在防波堤上垂钓的四十岁左右中产阶级男性,名字大概是萨义德的,在鱼怎么也不愿上钩的情况下,收起钓竿来,将已钓到的小半桶活鱼泼回海里,转而与同样站在防波堤上、百无聊赖看着大海的我闲聊。

“这么说,即使法罗斯灯塔没有因地震倒掉,结论也是一样?世界七大奇迹什么的,和海鱼相比起来,根本就无所谓?”

“哎,那当然很不一样。” 萨义德马上反驳我道,“如果灯塔还在,就可以夜钓了。”

这位先生是基督徒,妻子无须戴头巾出门,在伊斯兰为主导的埃及,算是罕见。似乎是凭借着海外证券金融业的一连串正确投资,一家子自三十多岁起就过起了退休生活。尽管对所驻国一切都埋怨连连,却完全没有移民的打算。

“其实很多人不懂埃及人。”萨义德先生说,“看看这个,这就是我们埃及人——”

他食指朝下,指了指脚下实实踩着的、用来构筑防波堤的巨大水泥块:是那种既扁又厚重的、长方体形的水泥块。能站人的那部分表面,每块都是约一点五平方米的样子。正中间处用极粗的钢筋弯成形似灯塔的倒U字挂钩,感觉一旦有必要的时候,就会被长得望不到头的铁链,一块接一块地胡乱串在一起,令人不由得想起杜拉斯那本书的名字:《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如果去过马尔代夫,或者迪拜,应该清楚,那两处的防波堤块,全是圆滚滚的爪子形——就是……有些类似乐高玩具拼块的那种,可懂?”

“如同在三棱锥的四个角都插上圆柱,懂的。”

“噢,没错,就是那样子——当然,直接使用水泥墩的国家也不少。然而,只有埃及是像这样,在显眼得露骨的地方,强行装上了不可能摆脱的钢筋挂钩。理所当然,一旦发生海啸,就会被拴到一起:无论是像我这样的少数派,还是那边正卖着棉花糖的赤贫阶层,哪种人都无法幸免——没有丝毫英雄主义的余地,埃及人就是这么回事。”

犹如预言一般,此次对话后不久,扳倒穆巴拉克总统的埃及革命意外上演,开罗自然首当其冲,亚历山大港也不遑多让,“北非之星”的名号,再度被写进火把与横幅标语之间。青年们群情激奋,示威活动一波一波地举办不停,似乎萨义德那些消极倾向的宿命话语,就此不攻自破了。然而,埃及之后便陷入长期的政变与不安,阵痛造成的缺口被接连撕裂,民众焦虑正仿佛被拴在一起的水泥团块,正经历着不知何时能休的风雨飘摇……

辞别继续垂钓的萨义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每块一点五平方米的水泥块,走向不远处几把歪歪斜斜勉强竖立着的、灰头土脸的旧太阳伞。伞下是一两张被阳光晒得褪色严重的简陋塑料茶几,跟同样简陋褪色的几张塑料沙滩椅一道,散放在防波堤的水泥块上:面朝大海,摇摇欲坠。可即便如此,摇摇欲坠端坐着用吸管嘬饮温吞百事可乐的游客也不少,空位置都没剩下几个了。

我要了SAFI牌的矿泉水,坐在塑料椅上吹海风。卖棉花糖的青年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伸手递出用透明塑料袋包装的粉色棉花糖,在我眼前左右晃了一番,见我没有掏出埃镑来的意向,便又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水喝完后,将塑料瓶还给摊主,又坐了一小会儿,才起身离开卡特巴城堡。

走了差不多三分钟光景,人行道不前不后的某个位置上,萨义德先生开一辆不新不旧的沃尔沃休旅车赶了上来。他大声招呼我,惹得路上每个人都回头,然后,开开心心地请我坐到副驾驶座上,靠边停车,拉上手刹,从后座小冰箱里取出冻甘蔗汁来,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中。

“不钓鱼了。亚历山大港虽小,走路却怎么也不太方便的。出租车之类,这里似乎不太好叫。说吧,接下来去哪儿,我捎你过去。”

只要曾见识过伊比利亚半岛居民、西西里人,或者南法农民们普遍持有的热情豪爽态度,便能瞬间理解萨义德先生此刻看似冒失又突兀的邀约得以成立的合理性——这并不是在说,海外旅行时,完全不需要对过分殷勤的拼车同乘邀请保留戒心。恰恰相反,我是坚决反对背包客们随便坐上陌生人的车,并且立即接受主动递过来饮料的那类人。人与人之间构筑信任的过程,说白了就是种“不由分说”的默契感:站在防波堤上慢悠悠攀谈积累的正面评价且不论,懂得将钓上的活鱼放回海中,仅享受垂钓本身乐趣的先生,多半不会是有多坏的人。

“还没想好去哪儿呢。明天早上要坐游轮前往的黎波里,今晚吃过饭后,打算在酒吧消磨一夜——不过现在还太早,可有好的推荐?”我拧开带冰碴的甘蔗汁瓶,随口问道。

“噢噢,游轮的话,莫非是‘北非之星’那条线路?”

意想不到,萨义德先生竟也搭乘过海洋领航者号。虽然是相同的船,路线却不一样:他和全家是从苏伊士港出发,途经苏丹,跨越整个红海及亚丁湾后,走摩加迪沙去开普敦的。看起来,皇家加勒比旗下的这艘大船,走的是租借雇佣制的路线:只要有旅行线路需要,公司就让它启程,颇有些日本大公司长期派遣员工的感觉。

“以实际搭乘过的经验来讲,那艘船怎么样呢?”

“唔,对以总吨数为衡量标准的轮船世界而言,一般人想必建立不起来什么实感……十四万吨级的海洋领航者号,这么说吧,好比时刻不停移动着的拉斯维加斯,或者澳门。”

“哪有那么大?”

“总而言之就是一座城市,一应俱全,想想吧——船上可是有三千人呢!如果拿淘金热时期的美国小镇作比,岂不委屈了它?”

在喝完一瓶甘蔗汁的当儿,萨义德先生告诉了我许多搭乘海洋领航者号旅行的相关经验:比如Wi-Fi收费异常昂贵,除非工作需要,否则不要随意使用;甲板上用来晒日光浴的躺椅很多,但好位置却不多,且讲究方位和时辰,需要提前过去占领;最好自带防晒油,避免海上阳光直射,在不知不觉间被晒伤;船上只有皇家大道购物街的24小时免费比萨店内有免费饮用水供应,其他地方则全要付费,能喝就尽量多喝些,最好不要装瓶带走;免费自助餐和定桌晚宴的口味一般,不妨去试试意大利特色馆,绝对有米其林餐厅水准;歌剧和舞台剧尽量去看,固定的梦工厂化装狂欢,如果打算与动画角色合影的话,一定要选择更贵的套餐,因为便宜的套餐只能印六张照片,贵的套餐的冲洗却是不限量的;赌场里看起来感觉越暗的老虎机,赢钱的概率越高(这点稍后即被证伪),等等。

“谢谢。那么,的黎波里这城市,又有哪些值得留意的地方呢?”

“毕竟是利比亚首都,彻底穆斯林化的石油大国,无论是伊德里斯王朝的皇帝,还是那个卡扎菲,在古迹保全方面做得都挺不错。老城区的奥斯曼白色钟楼,‘红堡’的规整内城和高高在上的方形瞭望塔,以及名为Mawlai Muhammad的华丽清真寺……反正,应该比本港更有看头。对了,大莱普提斯古城遗址离市区太远,现场沙尘问题也严重,虽然似乎是世界文化遗产,若不是对古罗马考古特别感兴趣的话,还是不要去了。”

“那些泛泛的信息,之前也已调查清楚。我的意思是:有没有那种不亲自去过,就无法感受到的东西?”

“哦哦,那种的话,倒真知道一个:你知道清真寺建筑标配的宣礼塔么?阿拉伯语读作米厄宰奈。”

“知道是知道。”

“亚历山大宣礼塔的基本要素是圆形,的黎波里的却是棱边形:边数不尽相同,四、六、八都有,但就是没有圆形。还有,如果在亚历山大待久了,散步时常常能见到卸下来随意放置的宣礼塔塔顶,不少是长期闲置,甚至有流浪狗在里面扎了窝。不过,在的黎波里,你是绝对见不到这种情况的。”

“好吧……可这又如何?世界广大,各个城市之间本来就该有许多不同。”

“确实如此,但足以体现两国间国民性差异的,就不多见了。宣礼塔的这两项细微差别,正是亚历山大与的黎波里这两颗‘北非之星’间根本性的不同点。至于原因,现在讲出来倒也无所谓,可我总觉得,还是到达利比亚后,由你亲自去发现更好——代入情境当中,略微思考,可说是一目了然。”

天地良心,萨义德先生心血来潮卖下的小小关子,竟在利比亚给我惹上了天大的麻烦。前因后果太复杂,此时暂且按下不表。

“对了,为什么不去住酒店?早晨登船却通宵不睡,结果往往很惨——如果宿醉的话,恐怕更糟。你知道吗,巨轮这种颠簸小到令人几乎察觉不到的船舰,对于醉酒的人而言,其实是比贴着海浪翻滚的小舢板更难受的存在。尤其在地中海里航行时,那种平常人无法察觉的、海体对巨大船身造成的轻微扰动,要比在太平洋中快四倍以上。这可不是耸人听闻!喝多了混合勾兑的烈酒,当心把整个人都吐个底朝外!”

我把自己谢绝城北蒙塔扎酒店的事儿,包括在喷泉广场熬过夜的打算,都说给萨义德听了。

“结果呢?7月26号大道、亚历山大图书馆、广场、清真寺、城堡——不说大失所望(腹诽:至少摩西寺是很可以的),将游览的重点全寄托在这么一小块区域内,到底还是有些失策。导览员推荐你住城北,无非是想方便你去游览蒙塔扎宫辖下的漂亮花园,远远眺望那座以奇形怪状闻名的塔楼而已。干脆,现在就带你去那儿吧。”

得得,本打算放弃的地方,最终还是抵达了:旅游的奇妙之处莫过于此。

萨义德尽忠职守地把我带到蒙塔扎宫外的导游处,留下联系方式后,驱车离开(抱歉,记录电话号码的卡片,到底还是被我忘在了海洋领航者号的舱房里)。

说是宫殿,对亚历山大港居民而言,其实主要是当作公园来使用。据萨义德介绍,一到夜间,会有很多附近居民过来散步。入园是免费的,但参观海滩却需要另外支付十埃镑,不过真正值得一看的东西,还是十分厚道地包含在了免费部分里。有高塔的那座Al-Haramlik宫,本体建筑乃是中规中矩的佛罗伦萨风格,即使身在埃及,也没进行丝毫多余的改动——这种毫无惊喜可言的复刻,去过佛罗伦萨的人们,一看便知。奇怪的倒是高塔部分:明明是四方形塔楼,却故意造出十分明显的飞扶壁,楼梯也里外纵横交错,塔顶则是……仿佛移动电话公司基站那种布满天线和发报装置的现代风格。若说基座还能勉强称得上佛罗伦萨式的话,中段则直接蜕变为罗马尼亚吸血鬼古堡角楼风,紧接着又掺杂科隆和米兰的大教堂风格,最后则是不折不扣的现代雕塑。给人的整体印象,简直就是从达利画作中蹦出来的超现实建筑。

宫殿的建造者是埃及苏丹福阿德一世,时间是1932年:不只古建,连划入近代建筑都勉强。福阿德一世其人,乃是埃及从英国统治下独立出来后的首任统治者,在上任的头十年间收敛集聚了大量财富,四处大兴土木的同时,觉得之前位于亚历山大港的El-Salamlek行宫(现在已改建为一家内设赌场的高级酒店了)位置虽好,却实在不够气派,便聚集工匠在原址上新建Al-Haramlik宫,同时扩建花园,修整海滩,作为夏宫来使用。

Al-Haramlik的有趣之处,不仅仅在于那座模样怪异的塔楼——由于福阿德一世极为迷信,在修建宫殿时,命令工匠们在细处大量装饰自己名字的首字母F,认为这样一来,自己和子孙后代们就可以江山永固。如今参观Al-Haramlik宫时,找寻四处点缀着的字母F,竟也成了游览乐趣之一:正门拱顶旁四个圈内如家族纹章般雕刻的F,是最容易找到的;不太容易的有落地窗隔断间巧妙隐藏的F,以及护栏扶手内侧小心阴刻的F等等。据说整栋建筑物内,共有F字母7777个——这也是为了吉利(7是埃及人传统上认为十分吉利的数字,和数字8在中国的地位类似)。至于是否真有这么多,也不知道有没有无聊的人去一个一个数过。

值得一提的是,福阿德一世的继任者,即埃及末代国王法鲁克一世名字的首字母也是F:作为福阿德一世的次子,继续使用大吉大利的F,也是理所当然。关于法鲁克的传奇故事很多,萨义德先生说这家伙是个神偷,曾在与英国首相丘吉尔会晤握手的瞬间,顺走了丘吉尔口袋里的怀表,手段之高,令人咂舌。

Al-Haramlik宫殿大部分不对外开放,博物馆也不怎么值得一看,倒是花园部分,很值得游览一番。据偶然遇到的旅行团导游介绍,蒙塔扎宫花园里栽培了包括地中海和红海沿岸的每一种植物,无一遗漏。可惜,我并不知道两海沿岸究竟有多少种植物,无法确认这则消息是否属实。不过平心而论,此处的怪树奇石确实很多,堪比斯图加特威廉海玛动物园内享誉全欧的大型植物园了。

终究不敢走得太深,也无心效仿植物学家,去细细辨识每样热带灌木间的类目差别。绕了一大圈之后,我走回到萨义德先生把我放下车的地方,坐上一辆守在那儿的出租车,用英语说了“到7月26号大道”。司机一路一言不发,连从内后视镜里多看我一眼的心情都没有。车刚到亚历山大图书馆,就直接停下,明显不愿意再往前挪动哪怕一厘米的距离了。我付了钱,下车,他也不开走,而是熄了火,眼望图书馆进出口方向,抽起随车带着的便携水烟袋来,静静等待。

这是典型的“点对点式”出租,靠着名胜景点和大酒店的客流量吃饭,轻易不愿拐入小道,白走空趟的:不知为何,他们普遍沉默寡言,缺乏激情。

只好徒步向着半圆弧海湾的中点进发:沿路,都是当地人和旅客们随手乱扔的垃圾,没有吃完的冰淇淋和糖精汽水残迹被踏过无数脚,溅得街面到处黏腻腻的,这便是7月26号大道午后四时的光景。我回到El Gondy El Maghool,选了一家名字辨不清、但一眼看去环境似乎还算不错的埃及餐厅吃晚饭。

“谢谢,选今日套餐吧,谢谢。”

侍者只会这一句英文,无法可想。

如此这般,主食端上的是形状和味道都与新疆馕饼相似的烤饼。这种饼,本身是没什么味道的,需要自己撕开,搭配各种馅料来食用,原理上类似土耳其人引以为豪的Döner Kebab。餐厅提供的馅料组合如下:番茄厚片、莴苣菜、紫色生洋葱、豌豆泥。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红褐色浓酱,绞得碎乎乎的,尝起来有点像羊肉,难以分辨。

烤鸽子两只,用秸秆色的油纸垫了,装在草编的盘子里摆上来。用的应该是炭火,肉有些干,勉勉强强吃完,发现鸽肚子里塞满了硬到不能吃的大麦,香倒是够香的。

汤方面,提供如彼得堡红菜汤一般的稠汤,味道难以形容,竟意外地令人忆起在苏州吃过的鸡头米甜羹来。用餐完毕,端上奶油堆得跟啤酒花相似的咖啡,无处下口,只好又要了根吸管,从杯底处突破,将咖啡部分消灭得干干净净。末了,马克杯里只剩下奶油,却还是齐杯口的满满一杯(可见亚历山大人嗜奶油的厉害程度)。

吃得太腻,不曾喝酒,时间还早,天尚未黑……罢罢,随便找家酒吧,一杯一杯灌杰克丹尼,直到天明吧。

“喂,迷路了么,回市区?上车,开门上车吧!”

正想着时,不知从哪里突然驶来一辆出租车,司机一面摁着喇叭,一面探出头冲我拉生意。这家伙,身材瘦瘪瘪的,却留一脸马克思式大胡子,眼神诚恳得犹如奥斯丁小说《诺桑觉寺》中的马车夫,英语好得不像话。总之,让人没办法不去搭理。

“哎,这里难道不是市区么?我说,可有好的酒吧推荐?”

“上车吧!我带你去,去5月14号大道。”

5月14号大道?

得得,没来得及细想的工夫,就被风也似的带到了5月14号大道,司机也风也似的不见了。别的且不论,这儿当真是属于本地人的市区:商场、酒吧、超市、俱乐部、加油站、餐厅、旅馆、咖啡店……热热闹闹,一应俱全。5月14号大道究竟有些什么典故,至今也没人清楚告诉过我(诚然,自己也懒得去调查算是主因)。我在名为La Marquise的餐厅酒吧喝了六杯“特荐”鸡尾酒(配方不明),后劲足到必须要找酒店投宿的地步。于是,又去了卡尔森酒店集团旗下、设在亚历山大的Radisson Blu品牌酒店临时凑合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由前台唤来的出租车匆匆忙忙运上了海洋领航者号——硬生生塞进名为“皇家大道观景房”的船舱里。

我在睡梦中驶离埃及领海,慢腾腾航向的黎波里。

1

当你身在海上,你的梦也必在海上;直到远离大海,你的梦仍旧大半在海上。

记得是位出海多年的老水手,曾如此信誓旦旦地对我宣讲,关于海上梦境的种种神秘之处。直到今天,我也始终能够依稀忆起在亚历山大宿醉登船那晚的梦境:因为醉得太厉害,身体暂时搁浅在床,灵魂则随着庞大如马耳他岛般的海洋领航者号漂荡。船,像是在赌气一般,刻意与海岸间保持着数十海里的距离。戴黑色独眼罩的船长正在卖弄他的操舵技术,使四面八方的海平面,永远维持笔直无物的状态。我低头俯视黝黑无际的水体:不满又压抑的波涛,一群群如银色蜻蜓般快速掠过的飞鱼,莫名其妙地令人联想起宇宙深处最晦暗处的形貌。即便头顶繁星与满月的光亮,也丝毫不能辉映那微微振动不停、仿佛随时都要收拢起来吞噬一切的海面,又仿佛海之所以压抑躁郁,仅仅因为我身下那艘明亮又温和的大船,撒开了一张无形的、拥有无限张力的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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