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正确理解了生命的意义,才能正确地面对死亡”,看起来如同孔子回答门徒时的所说:“未知生,焉知死”。于教授认为在“死亡”的观点上儒道不谋而合,是“儒道相通”。这是毫无缘由的,而且把论说的范围扩展得太大,以至于产生错误的结论。因为我们知道庄子的思想其实在许多方面跟老子是不同的。后世的学者把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三》中所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的话,当做是老庄两人的思想是相同的,这是有点偏颇的。也即是说,把庄子的思想,盖上一大帽,说是道家思想,却是夸大的。
回到上面于丹认为孔子说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意思与庄子思想中的生死观相同这点上来。事实上,孔子所说的这句话与庄子毫不相干,庄子最多是说:“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大宗师》)这暗含说的是生与死其实是一样的道理,生其实是死,反之亦如是。
庄子无所谓生死的分界,因为如果我们时刻都在超越的话,时刻都在经历生死。但是为了告诉读者的更多的是在面对“困”的状态,要如何超越,庄子便需要借助“生”与“死”的概念来论说。如果于丹明白这点,她便不会说出上面的话来。
《于丹〈庄子〉心得》曰:“庄子借助真人,表达了对于死亡的一种态度,就是第一不怕死,第二也绝不找死。”“庄子对于生命的态度,第一他不怕死,第二他绝不找死。”
庄子思想里固然有劝诫世人对于死亡不必过于恐惧的部分,劝诫世人要容然谈定地面对生命的各种变化。但是于丹所说的“绝不找死”却不知所指为何?
我们可以翻查于丹在下文对“绝不找死”四字的发散论述,发现她指的是“自杀”。似乎真的是庄子“绝不找死”?
对照上面我们所谈的“困境”或“拘囚”的母题:在《逍遥游》中我们知道庄子非常渴望超越“困境”的状态,以完成转变,如同作为小鱼的鲲(“鲲”这个字在《尔雅》里的解释是“鱼子”)可以变化为大鹏鸟,大鹏鸟再变化为其他。庄子发现了人生活在世界上,就如同是被拘囚一样,活着就是凭借(即《逍遥游》中的“待”)肉身,生老病死。于是我们还可以推想,把死亡看做一种变化,庄子也是非常乐意死亡的,是非常愿意改变“生”的状态。这是“绝不找死”的意思所不能概括全面的。
另外,庄子之所以像于丹所说的不去自杀,是因为在他看来,生和死其实是一回事。如果我们把庄子所希望的超越“困境”的转化看做是一次“死”,又或者说是重生的话,可以确切地说,庄子的一生都是在“找死”,一生都希望不断地体验死亡和重生。
于丹的解说,不作深入地分析,容易让读者误以为庄子其实像个无知的莽汉匹夫一样“不怕死”,像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交际家,懂得进退之道,为了利益而不去“找死”。这种误读大大地猥亵了庄子,把他的伟大之处抹杀干净。
20世纪的阿根廷有一位作家的气质与庄子非常接近,那是博尔赫斯老头。他被称为西班牙语系的惠特曼、叔本华的跟班、公开的诺斯替教徒,但确切地说,他更接近于庄子。在他那里,庄子的道,被化做了“迷宫”,人生活在世界,就是被一个个的迷宫所囚禁住,无法超脱。晚年时的博尔赫斯,总是巴不得能够安然而逝,能够超越“禁囚”,而达到转化,进入另一层状态。这是题外话。
我们再借助“七日而浑沌死”的故事来做思考。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用现代汉语翻译是:话说南海的帝王名叫倏,北海的帝王名叫忽,居处在中央的帝王名叫浑沌。这倏和忽常到浑沌的领地来相会,浑沌招待他们非常好。倏和忽俩知恩图报,就商量着说:人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吃、呼吸,但就浑沌没有,多可惜啊。我们来给他凿开眼、鼻、耳、嘴,于是还设计了工期,一天给他凿一窍,七天完工。没想这样到了第七天,七窍都凿好了,浑沌却因此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