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作家都相信人人有罪。
在《新约》里面,耶稣说过如果你的左眼使你跌倒,你就挖出来丢掉,一只眼睛进天国,胜似两只眼睛下地狱。如果你的左腿要你跌倒,你就砍下去丢掉,一条腿进天国,胜过两条腿下地狱。纪伯伦从这一段话得到灵感,写出一个寓言。他说他到天国去一看,所有的人不是一只眼,就是一条腿。他的意思是,人都有罪,不是眼睛犯罪,就是腿犯罪,没有人完美无瑕。
《新约》浪子回头的故事,本在鼓励人悔改向善。可是纪德改写了这个故事,在他笔下,浪子迷途知返之日,正是他弟弟重蹈覆辙之时。弟弟正和父亲吵着要分家,要离开家庭独立生活。哥哥把自身的经历告诉弟弟,从中劝阻,弟弟并不听从。……这个故事还可以继续往下写,写哥哥回到家里,安份守己过了两年安稳日子,然后,他又不守规矩了!他又犯了错误。
世上最乏味的文章是墓志铭,它写一个没有缺点的人,一个没有亏欠的人,一个十分完美无可指责的人。这种文章即使由韩愈那样的高手写,我们也不爱读。文学作品里可爱可传的人物,是宝玉,是武松,是包法利夫人,是安娜·卡列尼娜,他们……都有"罪"。
有人坚持自己没有罪,因为他一生做的全是好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不管做到多少,都该鼓励,说他有罪,未免是个打击。可是基督教认定"人"自己不能解决"罪"的问题,现代作家大都同意。
"聚蚊成雷"这句成语,五十岁以下的人恐怕要当作夸饰格的修辞了吧,五十年前,在台湾地区,在中国大陆,都是相当写实的记述。那时不但苍蝇蚊子极多,农田里的害虫也是大患,大家对化学家制造杀虫剂,可说是十分感激。杀虫剂增加农业收成,减少传染病,化学家总是做了好事吧,谁知道那杀虫剂遗留在土壤里,又由土壤进了青草,又由青草进了牛肉,又由牛肉进了人体,于是由杀虫而杀人,土地污染的问题顿形严重。化学家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呢?我年轻时荒废了许多光阴,中年后顿有悔意,曾经写了一篇短文,劝年轻人及时努力,然后收进《人生试金石》一书。我说人生的意义在创造回忆,要多做值得回忆的事情,莫待老年不愿回忆或无可回忆。谁料这样一篇文章也会出麻烦。
不久,我在台湾报纸地方版看见一条新闻,知道有一伙学坏了的孩子,每天夜晚上街游荡,遇见单身漂亮的少女,挟持到无人之处轮流施暴,名之曰"大耕田"。警察审问他们犯罪动机,回答竟是创造回忆!看到这条消息我毛骨悚然,心里默念:"我造孽了!我造孽了!"事情总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这奥秘,写《易经》的人知道,写《圣经》的人知道,写《道德经》的人知道,现在作家都知道。你的行为,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种瓜得瓜只是瓜田里的经验,很难普遍推广。人,即使为善,也时时处处留下沉淀物,所以,尽管文明进步千里,人类的处境和远景依然黯淡。
于是需要救赎。
朋友中有位老诗人,困居纽约曼哈顿上城,知音渐稀,郁郁不乐。我陪牧师探望他,劝他一读《圣经》。
几个月后相遇,谈起《圣经》,他说看了二十多页再也看不下去,那几页记载的正是所多玛城毁灭,罗得一家逃上山去避难,后来罗得的女儿和父亲乱伦,传宗接代。老诗人说:《圣经》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内容!我劝他继续看下去。两个月后我们又见面,他说《圣经》读到两百多页,又放弃了。那一卷是"申命记",专记古时候上帝给以色列人的命令。老诗人说,上帝的命令怎么那样不合理?这些问题很难回答,那天我忽然有了答案。我说《圣经》有一条主脉,要循着主脉一直往下读,不可为枝节所误。我说这好比长江,长江全长六千三百公里,流经八个省份,沿岸有许多支流湖泊。读《圣经》是驾着一条船,由河源驶向大海。你将行过许多出水口和入水口。如果你为水口吸引,驾船进入,溯支流而上,势必水面越走越窄,河床越走越浅,以致无路可通。
《圣经》要显示的是:创造、犯罪、替死、悔改、救赎。《圣经》借着犹太人的历史展示人类历史的轨道。
这是看大历史,在封建主义的时代,用手工业生产,"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一个人只能养活几个人。人口逐渐增加,食之者众,生之者寡,"匮乏"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时候出现了蒸汽机。
机器使一个人的工作能抵几千几百人,生产量大增,工商业发达,使社会富裕起来,这是创造。可是产生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产生剥削、垄断、财富集中,这是犯罪。眼见贫富悬殊日甚一日,无数人陷入痛苦悲惨的境地。社会问题丛生,其严重性较封建社会尤有过之。这些人担当痛苦,这是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