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战失败有时不是由于自己的综合军事实力和敌方相差悬殊,而是由于战略战术失误。唐代战争中不乏这种现象。
哥舒翰原是河西、陇右节度使,和安禄山资格、地位大致相当,因中风致残,在长安疗养病体。安禄山叛乱爆发,叛军长驱直入,临近关中。唐玄宗天宝十五载(756),哥舒翰被任命为兵马副元帅,受命赴潼关抵御叛军。关中地势险固,易守难攻。《史记》卷8《高祖本纪》说:"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这是说凭借险要的地势,秦地军队能以二敌百。关中以东黄河萦带,山势峻峭,在狭窄的山谷间设置潼关和函谷关,控扼要道。战国时期的秦国及尔后的秦朝,函谷关设在今河南省灵宝市境内,这是关中东部的第一道屏障。汉武帝时期,楼船将军杨仆是河南宜阳人,耻做关外人,奏请以家奴七百人东移函谷关,获得批准,遂于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将函谷关东移三百里,在今河南省新安县东。《后汉书》卷13《隗(wěi)嚣传》说隗嚣的部将王元自请带兵把守函谷关,说:"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可见旧关并没有完全废弃。潼关在今陕西省和河南省交界处,是关中东部的第二道屏障。清人王士禛(zhēn)《带经堂全集》中有一首《潼关》七律,前四句说:"潼津直上势嵯峨,天险初从百二过。两戒(界)中分蟠太华(华山),孤城北折走黄河。"清人王昶《春融堂集》中也有一首《潼关》七律,中四句说:"关山苍莽争天险,文武飞腾出将才。日软旌旗横戍逻,云连城堞抱烽台。"他们对潼关形势的描写可以让我们知其仿佛。在唐代,函谷关东移既久,潼关对于长安的屏障作用就显得更加重要。哥舒翰统领着二十万大军,自己病体不支,委托御史中丞、行军司马田良丘负责军务,但田良丘不敢自专。有人汇报朝廷,说叛将崔乾祐驻军潼关东侧的陕州(治今河南省陕县),兵不足四千,都是老弱病残,且麻痹大意,不设防备。唐玄宗因而命令哥舒翰立即出关战斗,收复陕州、洛阳。哥舒翰上奏说:"贼既始为凶逆,禄山久习用兵,必不肯无备,是阴计也。且贼兵远来,利在速战。今王师自战其地,利在坚守,不利轻出;若轻出关,是入其算。乞更观事势。"(《旧唐书》卷104《哥舒翰传》)哥舒翰的主张完全正确,但唐玄宗不听,接连派宦官宣敕出兵。古来兵法有"君命有所不受"(《孙子·九变篇》)的说法,但高仙芝、封常清两位大将平叛不利,不久前在潼关刚刚被宦官边令诚宣布唐玄宗敕令处死,哥舒翰怎敢违令,于是拍着胸膛大哭不止,领兵出关。潼关不守,唐军的优势即刻化为乌有。哥舒翰的军队开赴灵宝县,北边临近黄河,南边是叛军占据的险要高地,自己处在狭窄的谷地中。哥舒翰和田良丘泛舟黄河,观察敌情,指挥进退,见敌军不足万人,就催促军队前进。王思礼等率领五万官兵居前,庞忠等率领十万殿后,哥舒翰率领三万登上北面的高坡伺机配合。叛军隐蔽精兵,故意放出散兵,十五成群,星星点点,疏密不一,或前或退。官军以为他们力量薄弱,队伍散乱,大笑不已。两军刚交战,叛军即作出偃旗逃遁的架势,官军丧失警惕,紧紧追赶。叛军伏兵顿起,乘高投掷木石,击杀大批官军。官军被逼迫在狭窄低下的谷地中,挤成一团,武器派不上用场。当天下午,东风突起,叛军趁势以数十车柴草纵火,烟火弥漫,官军睁不开眼睛,彼此尽力厮杀,还以为杀的是叛军。叛军骑兵自南山出,从官军后面出击,官军大败,除战死者外,其余或丢弃兵器逃窜山谷,或争相逃命溺死黄河。叛军随即进入潼关,占领长安。这次战役假若没有唐玄宗在战略战术上的瞎指挥,下场不至于这么惨。
唐肃宗至德元载(756),迂阔夸诞的文臣房琯(guǎn)请求带兵收复长安,被任命为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他自选几位同样迂阔不达军务的文臣作为参佐,其中有给事中刘秩。他甚至扬言:"贼曳落河(壮士)虽多,安能敌我刘秩。"(《资治通鉴》卷219)他把官军分为南北中三军,以中军、北军为前锋,初冬十月,在长安西侧的咸阳县陈涛斜同安禄山部将安守忠所领叛军作战。他居然想出用春秋时期的车战办法来对付叛军的骑兵。春秋车战的具体做法是:"兵车一乘,马四匹,甲士十人,步兵十五人。甲士是穿戴盔甲的,三人立车上,立左的用弓箭,立右的用矛,中立的驭马。这三人通称甲首。其余甲士七人,在车旁步行。步兵十五人在车后,另有步兵五人保护辎重车。兵车一乘,共有三十人。……辎重车有火夫十人,看守五人,马夫五人,打柴挑水五人,共二十五人。……每兵车五乘,有辎重车一乘(用牛驾车)。"(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第178-17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这种战法适应唐代一千年前中原农耕民族的战争,在唐代,面对游牧民族为主体的叛军优势骑兵,显然不合时宜。他动用耕牛组成战车二千乘,骑兵、步兵夹带战车后侧。战局一开,叛军顺风扬尘,大声鼓噪,耕牛被吓得惊慌失措。叛军趁势纵火,官军人畜大乱,死伤四万余人,存者数千而已。房琯无力挽狂澜于既倒,两天后领南军继续作战,复归失败。时人杜甫《悲陈陶(涛)》诗咏此事,无限感伤地说:"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钱注杜诗》卷1)
潼关失守的现象在唐末又滑稽地重现了一次。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十二月,黄巢六十万农民起义军由东都洛阳挺进关中,抵达潼关。唐朝由宦官田令孜主持潼关的防守事务,虽有十万军队,但多是临时拼凑的市井平民,几乎不会操持武器。潼关左侧有一道山谷,平素禁止通行,以免商贩逃税,叫做"禁谷"。黄巢军队临关战斗,"官军但守潼关,不防禁谷,以为谷既官禁,贼无得而逾也"。(《旧唐书》卷200下《黄巢传》)于是黄巢前锋部队由禁谷而入,两面夹击官军,夺得潼关,进入长安。笔者无意替腐朽的唐王朝遗憾,这里只就战略战术问题指出其失误。
然而黄巢方面在战略战术上也有失误。黄巢起义在河南、山东爆发,唐朝组织军队进行镇压,集中在中原地区。藩镇割据,对于黄巢的发展,采取观望态度,以保存实力,相机行事。于是黄巢避实就虚,向南方发展,流动穿越藩镇境界,藩镇不与冲突。黄巢经淮南,渡长江,进入浙江、福建、广东,然后由广西而湖南、湖北,又转战到江西、安徽、浙江、江苏一带,进而进入河南、陕西。起义军实行的战略是流寇主义,这在当时利弊参半。从好的方面说,起义军流动地区广阔,能够沿途发动群众,壮大自己的力量。从坏的方面说,起义军没有建立根据地,不能有效地控制地盘,不能保证给养。黄巢进入长安后,流亡在四川成都的唐政府调配兵力进行围剿。黄巢在长安孤城站不住脚,只得撤出,其同州(治今陕西省大荔县)防御使朱温叛变,投降唐朝,华州(治今陕西省华县)也脱离黄巢,投降唐朝。起义军撤到河南境内,中和三年(883)六月,起义军将领孟楷围攻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结果全军覆没,孟楷丧生。《孙子·九变篇》说:"城有所不攻。"但黄巢一怒之下,亲自围攻陈州,长达三百多天,大小战数百次,仍然没有攻下这座毫无战略意义的孤城。这个战略失误不但使黄巢自己受到消耗和牵制,也给敌方组织兵力进行镇压腾出了时间。在官军的接连沉重打击下,起义军节节败退。黄巢率领残部向山东撤退,于中和四年(884)六月十五日退到莱芜,又被追兵打败,十七日在莱芜狼虎谷自杀身亡。
以上这些战略战术方面的失误,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这可见决策人对战略战术的谋划对于战争胜负具有多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