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三月的风,一阵阵吹在武胜关上。
武胜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关东边是大别山,关西边是桐柏山,湖北在关南,河南在关北,关南关北都是一马平川,独有这里奇崛险要,成了一个咽喉地段。古时中原逐鹿,楚汉兵争,这关都是紧要去处。
韩复榘站在关上,大敞开衣襟,任冷风扑进怀中,让心口窝儿热腾腾烧着的那团火冷下来。他只想挽起袖子一声号令,让手下这十万人马如洪水决堤一般杀出关去。
北伐后,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各占一块地盘,手里各有枪炮,各自发号施令。蒋介石哪容得下这些并肩儿枭雄在眼前晃悠?而这几个又岂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结局自然便是要动家什。蒋介石与李宗仁首先针尖对麦芒拼起命来。
冯玉祥第二集团军人强马壮,这时便成了有分量的秤砣,蒋介石与李宗仁都想把他拉到自己一边来,接二连三派人游说。可冯玉祥却不管天上刮什么风地下下什么雨,只在河南百泉养起病来,对两方不冷不热,不哼不哈。临了,蒋介石使出了老手段,答应把行政院院长、青岛特别市以及湖北、安徽两省都给冯玉祥,冯玉祥才答应出兵相助,派韩复榘做了讨逆军第三路总指挥,统领着李兴中、魏凤楼、石友三、张自忠、程希贤等七个师兵发湖北。
临行前,冯玉祥把韩复榘叫到跟前问道:"这仗你打算怎么打?"韩复榘兴冲冲地说:"兵贵神速,我昼夜兼程……"冯玉祥一听便摇起头来。
韩复榘停了声,一脸不解地看着冯玉祥。
冯玉祥一字一句地道:"当疾则疾,当缓则缓。你这次出兵,要紧的是沉得住气,当如张弓放箭,张弓时要稳要缓,放箭时要猛要快。"韩复榘听出冯玉祥舌头后边藏着半截话,正在寻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冯玉祥又问:"你打算如何布置?"韩复榘伸出一个指头,在地图上一个位置摁了下去,说:"直取武汉,再……"冯玉祥又摇起头来,也伸了一个指头按在地图上,从郑州划进湖北,在一个地方重重点了两下,说:"你开到武胜关扎营,等我的号令。没有我发话,一兵一卒也不要动。"在西北军打仗多年,冯玉祥下命令从来都是一斧子到墨,没见这么不干脆。韩复榘眼睛眨了几眨,顿时明白了冯玉祥的意思,小声问道:"咱们坐山观虎斗?"冯玉祥却并不接韩复榘的话茬儿,只是说:"我已指使人分头去了武汉和南京,两边的信儿随时报来,往后怎么行动要看事儿到了哪一步。千万给我记牢了,没我的号令,不能胡来。要是不听招呼尥蹶子,我饶不过你!"出得门来,韩复榘细一掂量,不禁心里边一叠声叫起好来,佩服老长官招儿使得高明。先让蒋介石与李宗仁拼个你死我活,等他们打得少胳膊缺腿,踩着尾巴也哎哟不出声来的时候,二集团军再下手,费不了多少气力就利索地把他们都收拾熨帖,再往后,二集团军跺一下脚,天下怕也要哆嗦几下了。
依了这个主意,打着讨逆军的旗号,韩复榘带了十万人马,到了武胜关驻扎下来,任蒋总司令连电催促进兵,只是找借口搪塞,脚下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可肉已到了嘴边,却不能下嘴,韩复榘有点儿沉不住气,只是在关上望着武汉方向着急。
李树春急火火地跑了过来,老远便喊道:"冯总司令急电!"韩复榘像火烧了屁股似的蹦了起来,一把将电报夺了过去,两只眼里闪出光来。
李树春说:"命咱们火速向武汉进兵!""噢?"韩复榘此时却露了有点儿意外的神情,眼珠子转了几转,连连跺起脚来,心道:坏了坏了,冯先生的算盘十有八成要落空。回头对李树春厉声说:"命令全军立即出发,快速前进,直取武汉!"人马早有准备,号令下去不多时,便行动起来。大军出了武胜关,过了广水,一路疾行。突然得了进兵命令,韩复榘便觉出情况有变,一路上心急火燎,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武汉,前锋眼看已是到了孝感,过了孝感,武汉便不远了。
这时,李树春跑到了跟前,递过一封电报说:"蒋总司令命令咱们停止前进。"韩复榘一把夺过电报,急急看去,电报上说得清楚:武汉已经拿下,蒋介石已开进武汉。
电报飘到了地上,韩复榘浑身提起的气儿眨眼间泄个精光。本想坐山观虎斗,没想到,两虎没斗起来,就是连点儿大动静也没闹出来,事儿就已结了。韩复榘又是懊恼又有些不明白。他李宗仁也不是个软蛋呀,桂系也不是豆腐渣呀,几十万人马,一人一泡尿,平地也是三尺水呀!顶不济也撑个三两月吧?怎么拉泡屎的工夫,武汉就丢了?我这十万人马忙活了半天,到口的肥肉丢了不说,连口汤也喝不上了!
韩复榘不知,蒋介石的手段实在高明。就在冯玉祥喜滋滋地盘算做个得利渔翁的当口,竟三下五除二,轻飘飘地将桂军大卸了八块。
蒋介石先用唐生智使了个釜底抽薪之计。唐生智原是湖南省主席,民国十六年被李宗仁打败,手里的五万人马也被收编,由白崇禧带着屯驻天津、唐山一带。蒋桂翻脸后,唐生智带了一百五十万大洋悄悄塞到老部下口袋里,鼓动他们"打倒桂系,返回湖南",旧部重又回了麾下,小诸葛白崇禧转眼成了光杆儿司令,一个人化装逃回了广西。未曾动手,李宗仁先栽一个跟头。蒋介石还使了一个笑里藏刀计,以调停争端为名,笑嘻嘻地把广东省主席李济深约到南京充当中人,李济深一到,便黑起脸将他扣在汤山,然后派出胡汉民向李济深手下将领陈铭枢、陈济棠一通游说,策动他们反水归顺了中央,两广联盟不动不惊地散了,李宗仁又被卸了一个膀子。武汉的桂军失了南北策应,只好单独作战。蒋介石再使个离间计,利用李宗仁手下湖北与广西将领的不和,从中挑拨,桂军师长李明瑞阵前倒戈,李宗仁镇守武汉的大将胡宗铎、夏威支撑不住,只得下野。蒋介石一套拳脚还没使完,桂系已是垮了下来,武汉落到了蒋介石手里。
韩复榘却只为到了嘴边的肉让别人叼了去不服,转了几圈,猛地停了,咯吱吱咬得牙关直响,说:"传我的话,加速向武汉开拔,他娘的桂系趴窝了,咱爷们跟蒋介石走几招!"李树春道:"总指挥,这怕不妥。"韩复榘一只脚踩到座位上,一只胳膊支在腿上,像戏里的将军摆个旗鼓,恨恨地说:"鸟毛灰!这口气咽不下去!我韩复榘不能眼巴巴看着人家吃肉,自己在一边咽唾沫!咱要趁着蒋介石立足未稳,对咱又没防备,来个冷不防,把武汉抢过来。"李树春有点迟疑地说:"总指挥,这事儿还是请示一下冯总司令吧。"韩复榘两眼闪出寒光来:"要是等冯先生有了回音,怕是黄花菜都凉了。再说夺下武汉,冯先生能不高兴?进兵!天塌下来,我韩复榘扛着。"大军继续前进,又走了不远,便收到了冯玉祥发出的讨伐桂军的通电,韩复榘心里暗暗埋怨冯玉祥这事儿做得晚了,不但煮熟的鸭子飞了,到头来怕是还要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这时,前锋报过信儿来,讨逆军第二路总指挥刘峙已在前边等候,韩复榘心里登时透亮:蒋介石真是修炼得成了精,人家早已有了防备,拿下武汉的事儿别想了。
韩复榘只得传令停了队伍,自个却不下车,只是窝在座位上生闷气。
蒋介石又一封电报来了,却是约他到汉口一晤,韩复榘立马准备动身,李树春劝他道:"还是找个缘由推了吧,别中了老蒋的计。"韩复榘摇着头说:"鸟毛灰!就是虎穴龙潭,咱也要去探探深浅。你们都把心给我放到肚子里去,十万大军在我脊梁后边戳着,他要敢动咱一根汗毛,让他给咱种上棵柳树!"坐着火车一路到了汉口,韩复榘跟纪甘青一前一后走出车门时,蓦地军乐响了起来。抬眼只见站台上人头挨着人头,花花绿绿各色旗子摇得正欢。有人喊起口号来:"欢迎韩主席!""欢迎韩总指挥!"韩复榘有些纳闷,正寻思这是唱的哪一出时,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人迎了上来,这人北伐时韩复榘曾经会过面,这时搭眼便认了出来,正是讨逆军总司令蒋介石!蒋介石军装笔挺,头戴大檐帽,腰扎武装带,身挂指挥刀,下着高筒马靴,满脸堆笑快步走上前来,远远便向着韩复榘伸了双手道:"向方兄!向方兄!"纪甘青在身后戳了一下韩复榘的腰眼,韩复榘才猛地醒过神来,也堆起笑脸,快步迎上去,叫道:"蒋总司令。"两人敬礼,握手,很是亲热。
众人众星捧月一般将蒋介石和韩复榘围在中间。蒋介石握了韩复榘的手,先是问候几句,然后拉了韩复榘向外走了几步,到了旁边一个小台子上站了,指了韩复榘高声向众人道:"此位想必大家早闻大名,这便是常胜将军、北伐名将、河南省主席、讨逆军第三路军总指挥--韩向方!"众人鼓起掌来,有人高声喝彩。
蒋介石又道:"韩总指挥北伐时,亲历血战,锐不可当,横扫直奉,功勋卓著,飞将军天下闻名。现在,又亲率大军十万,讨伐李白叛逆,再建革命大功。"蒋介石把韩复榘的功劳叙说一番,给韩复榘戴了许多高帽子,众人一阵接一阵地拍掌。
让人这般举到头顶上去的阵势还是平生头一遭,韩复榘只觉得浑身热腾腾轻飘飘,暗道:自己在冯先生手下,出了许多气力,何曾有过这般风光?何曾得过这般夸奖?蒋中正做事还真他娘的可人意儿,一开口便暖心窝子,叫人打心底儿受用。
蒋介石又恭恭敬敬地请韩复榘讲话,韩复榘说:"多谢蒋总司令褒奖,复榘唯有尽军人之天职,效力于党国。"众人又是连声叫起好来。
说罢,两人携手上了车,蒋介石挨着韩复榘坐了,道:"向方兄,汉口各界在济生路召开欢迎讨逆军将士大会,请您参加。晚间,住处备下薄酒,中正想讨教向方兄一些治军方略,请向方兄与夫人务必赏光。"韩复榘心里说不出的舒坦,立马连声答应下来。
纪甘青被蒋夫人宋美龄接到住处说话去了。韩复榘随蒋介石到了欢迎会上,蒋介石对韩复榘极是尊敬,讲话时又把他好一通夸奖,韩复榘更觉与蒋介石亲近了许多。
蒋介石的住处就安在杨森公馆里。晚上,韩复榘赶到时,蒋介石与财政部长宋子文满面含笑迎了出来,进了屋子,宋美龄跟纪甘青正笑嘻嘻地站在客厅当央,见了韩复榘,伸出手来,笑道:"常胜将军来也。"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常听中正说起,有一常胜将军,北伐时天下闻名,战功赫赫,是李广、赵云一样英雄人物,今天终是见着了。"韩复榘只觉得脑袋瓜有点儿发憷,以前他耳朵眼里也装了不少蒋夫人的事儿,今日一见,比听说的强了百倍。手儿随意动动,嘴巴随便张张,淡淡笑上一笑,便透出说不出的漂亮、风度、高贵,更有说不出的气势。韩复榘身量高出蒋夫人一个头去,但站在夫人面前,却觉得自己矮了半截,不禁心里暗挑大拇指:纪甘青也是花容月貌,站在蒋夫人身后,简直就是老母鸡站在了凤凰边上。
韩复榘握了蒋夫人的手,舌头也不大听使唤了,只是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夫人过奖了。"客气了一番,五个人都坐了,一边吃茶,一边说话。纪甘青拉着蒋夫人的手挨着坐了,两个人很是亲昵。
话儿自然说到北伐时诸多事来,蒋介石扳了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着韩复榘打过的硬仗,立下的战功。不知怎的,韩复榘听了,眼窝儿有些发热。
宋家姐弟也是无限敬仰,一口一个常胜将军,韩复榘身子飘了起来。
说了一会儿话,饭菜已布置停当,极是精致讲究。几个人落了座,边吃边说,蒋介石夫妻不住地往韩复榘夫妻碟子里夹菜。
喝过几杯,蒋介石说:"今天粗茶淡饭,简慢了,请向方兄见谅。"韩复榘恭敬地说:"总司令真是客气了。咱西北军大小将领,冯先生还从没这么请过一个呢。"说着苦笑了一下。
蒋介石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嘴角一闪而过,叹口气道:"久闻向方兄戎马数十年,一月才有六十元的饷,生活极是艰苦节俭,兄弟甚为钦佩,不过……"把话咽了下去。
韩复榘也叹了口气说:"什么样的日子过惯了都一样。""噢。"蒋介石起身进了内室,一会儿,又回到桌旁,把一张纸片儿递给韩复榘。韩复榘接过了一看,却是一张五十万大洋的支票!
韩复榘有些吃惊,蒋介石说:"此为表达中正对向方兄的敬意,请向方兄务必笑纳。"韩得榘站了起来,说:"这怎么好呀?不敢,实在不敢。"蒋介石一脸真诚,也站起来拍着韩复榘的肩膀说:"向方兄乃北伐名将,生活如此艰苦,中正心有不忍。如果推辞,便是瞧不起中正了。"韩复榘想了一想,慨然道:"好,复榘再不收下,便是不识抬举了!感谢总司令。"纪甘青对韩复榘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夫人听说我还没到过上海,送了上海一处宅子给咱们。"韩复榘又站了起来,颤着声儿说:"夫人,叫我韩复榘如何……"宋美龄摆手让韩复榘坐下,笑道:"我们姐妹虽说刚刚相识,却觉得极是投缘,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儿见面礼吧。"韩复榘说:"复榘感激不尽。总司令、夫人,有机会一定报答。"五个人说着喝着,都觉得畅快。将近九点时,韩复榘与纪甘青才告辞回去,蒋介石、宋美龄和宋子文三人一直送到大门口。韩复榘的车子去得远了,蒋介石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微微笑着站着不动,直到宋美龄在身后轻轻叫了一声,方回身说道:"韩向方回到河南,立即派人去劳军。另外,石友三那儿也派人去走动走动。"在回住处的车上,纪甘青兴冲冲地对韩复榘说:"平日里老听你们说人家蒋总司令的不是,我还以为他长着瘆人毛呢,见了之后觉得人家挺好的呀。那么大的官儿,说话还是那么有礼数,也没一句高声儿。"韩复榘说:"成大气候的人都这么着。"纪甘青捶了韩复榘一下,笑道:"蒋总司令倒给你戴了不少高帽子。"韩复榘哈哈大笑,神情极为得意:"你满嘴跑舌头!这是戴高帽子?我看还是人家蒋中正眼珠子管事儿,说的那些功劳桩桩件件都是咱韩复榘拿性命换的,没一份是不着边儿的,不像冯先生……"纪甘青笑道:"冯先生没给你灌过迷魂汤?"韩复榘长出了口气,靠在车座背上,说:"冯先生只会给咱灌辣椒水!对咱韩复榘,这蒋先生与冯先生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不说别的,平日里冯先生张口闭口都是韩复榘这韩复榘那的,连个向方也不肯叫,唉!"纪甘青说:"我打心底儿佩服人家蒋夫人,那么有学问,有本事,还会说洋话,浑身的本事跟你们男人并肩齐,一点儿也不输给你们爷们。"纪甘青不住声地夸起宋美龄来,韩复榘却把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问道:"蒋夫人也不知用的什么香水?到现在我手上还留着一股子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