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华阴地界雾腾腾的一片濛濛。
第二集团军司令部里,却是电闪雷鸣。冯玉祥的高级将领一个个沉着脸屏着气不敢做声,那气氛紧张得有个火星儿落地,就要轰一声把屋顶炸到天上去。
总司令冯玉祥的大嗓门儿轰轰炸响:"蒋介石一心独裁,消灭异己,与吴佩孚、张作霖他们是一路货色,要是任他这么胡作非为下去,必定灭党亡国!咱们西北军早晚也要灭在他手里!西北军历来保有革命传统,此时自当奋勇而起,铲除蒋介石,护党救国!我们要成立护党救国军,举旗讨伐蒋介石!"冯玉祥激动起来,一声比一声高,拍得桌子啪啪直响。
蒋介石一次次骑到脖子上拉屎,冯玉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了!军队编遣时,蒋介石给冯玉祥吃了一肚子黄连。前不久蒋桂争斗,蒋介石事先脸上笑出花来,说好了只要派兵讨伐李宗仁,行政院院长便是他的,青岛、湖北、安徽也划归他。可到了后来,李宗仁败下去了,蒋介石却把原先说过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蒋介石也有自己的理儿:你冯玉祥使的好心计,讨伐桂系没出丁点儿力,只骑在墙头上看了场热闹,好处哪有你的?冯玉祥算盘珠子拨得脆响,临了却弄个篮子打水,自然头上冒烟。再加上他已看透蒋介石比蝎子还毒,打趴了李宗仁,下一步就是他冯玉祥了。冯玉祥也是不服输的主儿,因此要拉开架式跟蒋介石见个高低。
总参谋长石敬亭走到地图前,比画道:"此次讨蒋,我军如此部署:山东孙良诚部撤往河南,河南各部撤往陕西,逐次撤退,各部到西北聚齐,摆好阵势,再向蒋介石进攻。"冯玉祥扫了大伙儿一眼说:"你们有什么话说?"到场的将领都觉得很是意外。跟蒋介石开战都知道只是早晚的事儿,只不解这西撤是弄的哪一出。怎的还没动手,就先弃了山东、河南,掉头退到西北去?可在西北军里,多年的规矩,冯玉祥吐口唾沫能在地上砸个坑,没有哪个敢出头说个不字的,大伙儿都不开口。
这时,韩复榘列着架子站了起来,斜着眼睛盯了石敬亭问:"请问石总参谋长,为啥要这么部署?"石敬亭刚要开口,冯玉祥却接过话头说:"我军现在摆在甘宁青陕一直到豫鲁地带,头尾长达几千里,兵力分散,不便指挥,容易露出空子来,让蒋介石讨了便宜去。南口作战不就因为这样才吃了大亏吗?""可是……"韩复榘还想说话,冯玉祥硬硬地堵了回去,说,"这就好比跟人打架,把两臂伸出,怎能用得上力气?要打人,你得先把拳头缩出来,再打出去。"冯玉祥边说边挥着自家拳头比画着。
石敬亭说:"怎么样?韩主席,明白了没有?"话里分明带着刺儿,嘴角也露了十二分瞧不起的意思。
韩复榘往日见了石敬亭便恨不得上前咬他几口,当下一股火腾地上了顶门儿,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了起来。
韩复榘有自己的主意。要是按冯玉祥的计划,弃了河南,退到西北去,他韩复榘就一寸地盘也没了,他这省主席也打了水漂,想想懊恼得要拿脑袋撞墙,石敬亭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贱他,分明是摁着他脑瓜子钻裤裆,怎么按捺得住!
韩复榘蹦了起来:"一点儿也不明白!还请石大参谋长指教!咱们都是从西北那旮旯打出潼关的,西北的苦处他娘的都忘了?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去处,怎么养活咱这几十万大军?蒋介石来了,咱兵对兵将对将,也不会输给他,为啥没动手就先撤?我就在河南戳着,让蒋介石打打试试!"石敬亭阴风阳气地说:"韩主席,这是战略,战略,你懂得?"韩复榘指着石敬亭,阔了嗓门儿叫起来:"什么鸟战略!我拾了一辈子粪,还没见过你这摊黄鸡屎!把你打过的仗摆到桌面上,让大伙儿瞧瞧再讲战略!别他娘的在我韩复榘面前猪鼻子插葱装象。我看你别的不行,就只会舌头上长鸡巴,张口操人!""韩复榘!"冯玉祥猛地一拍桌子,桌子的物件都跳了起来,"给我闭嘴!"多少年了,哪一个敢在他面前高喉咙大嗓地说话?更不用说像韩复榘这样当众叫板了,冯玉祥气得脸色发青,叫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冯总司令……"韩复榘直视着冯玉祥喷火的眼睛,还要开口争辩。
冯玉祥吼了起来:"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西北是兔子不拉屎,可也饿不死你韩复榘!"看看这阵势,众人也觉得心惊。鹿钟麟和宋哲元站起来伸手拉韩复榘坐下,小声劝韩复榘别再说话。韩复榘见冯玉祥护着石敬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晃膀子将他们的手甩开,脖子拧了起来:"我只是请教请教石大参谋长。"冯玉祥声嗓儿都变了,拍着桌子说:"你给我出去!"韩复榘豁了出去,昂着头戳着不动。
冯玉祥看韩复榘一副犟驴模样,更是火上浇油,捶着桌子骂道:"你耳朵塞进驴毛了吗?我让你出去!出去!出去!"韩复榘垂了头,一声不吭待了半晌,突地抬起头来,向着众人扫了一眼,拔步便向外走去。出了院门,吴化文领着手枪队的人正等在那里,韩复榘一屁股坐进车里,脸上两行泪直流下来。
吴化文试探着问:"主席,咱们……"韩复榘哑着嗓门说:"开!顺着路开,开到哪儿算哪儿!"吴化文向司机递个眼色,车子如飞一般跑起来,不多时便出了华阴,径直向潼关方向开去。手枪队的兵坐了另一辆大卡车在后边紧紧跟着。
五月的华阴,四野里绿油油的一片生机。村庄、树木、庄稼,一闪便退到后边去了。韩复榘觉得脑门子要炸天一般,闭了眼,仰到车座上,许多事儿像外边的景致,不住从脑子里闪过去。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气恼。
韩复榘抖着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雾在头顶上飘开。他在心里大叫起来:这日子过够了,老子不想这么过了!
这烟抽在嘴里也不是个滋味儿,韩复榘将烟卷儿狠狠地在车门上碾碎了,然后倚在车座靠背上垂下眼去,像是睡着了一般,心里不住地盘算。
眼看潼关就要到了,司机低了声问吴化文:"还往前开吗?"吴化文刚要说话,韩复榘突然睁开眼,说:"开,继续开!到陕州去。"吴化文看到,韩复榘的两只眸子放出光来,那光发亮,发绿。
出了潼关百八十里远近,便进了陕州地界,只见许多士兵正在急匆匆来来去去。韩复榘认出正是二十师的队伍,下车一问,才知道:二十师正向火车站集合,要往陕西退却。
韩复榘吃了一惊,急急地往火车站赶去。到了那儿,远远便见四处人山人海,赶大集一般,到了近前,看到一人正站在高台上,指手画脚叫个不停,韩复榘认出,那人正是二十师副师长孙桐萱。
韩复榘向吴化文斜斜脑袋:"把孙桐萱给我喊过来。"吴化文跳下车,把孙桐萱叫了过来。一见面,韩复榘不咸不淡地道:"忙得很呀。"孙桐萱说:"冯总司令命令二十师西撤。"韩复榘说:"冯总司令有新命令,二十师各部立即停止西撤,就地待命。你立马招呼团长以上军官到师部聚齐,有紧要事情要说。""什么事?""过会儿你就知道了,先执行命令!"孙桐萱只当是战事有变,也不多问,马上跑去指派传令兵分头下令。
韩复榘对吴化文说:"手枪队机灵些,今日咱爷们要唱一出好戏!"吴化文看出韩复榘要来硬的,有些担心,说:"主席,二十师现在已姓李了,咱人手少,别吃了亏!"韩复榘冷笑一声说:"今天老子就是要看看,二十师是姓李还是姓韩?"又咬着牙道,"要是一手带起来的弟兄也不跟我走,那老子哪儿也不去了,这百八十斤就撂这了!砂锅子捣蒜,就这一锤子买卖!"孙桐萱传完令,又上了车与韩复榘一道进了陕州甘棠二十师师部。二十师师长李兴中还在华阴开会未归,参谋长李树春正忙得头上冒汗。
李树春是韩复榘多年的参谋长,有智谋,办事周密,很合他的脾气。孙桐萱在韩复榘当团长时便在他手下做连长,谨慎听话,作战勇猛,韩复榘使着极是顺手。这两人忠心耿耿,多年来紧随左右,是韩复榘的左膀右臂。
韩复榘将他们叫进另一屋去,嘀咕了好些时候。走出门时,三人的脸色都是红红的。
不多时,二十师的十几个旅团长都到齐了,正在说话时,韩复榘推门走了进来,孙桐萱、李树春、吴化文和二十几个腰插盒子枪的手枪兵跟在身后边。
石敬亭代理二十师师长时赶走了不少韩复榘的亲信,后来训练总监李兴中到二十师当了师长,倒没再对二十师官佐使手段,因此二十师大多数旅团长还是韩复榘的老部下。这些人乍见老长官到了,都跳起来,拥过去敬礼,握手,极是亲热。
韩复榘心里很是舒坦,到底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弟兄,共过生死的,没跟他韩复榘生分,一见面还是这般热乎。
韩复榘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五十八旅旅长谢会三,说:"谢旅长呀,当年我当团长时你就给我当连长吧?那年打天津,要不是你小子一把推我个跟头,我这脑瓜子早让李景林的炮弹削没了。"韩复榘拍拍他的肩膀,"想想就跟昨日一样,咱韩复榘还记得真真的呢。"谢会三一个威猛汉子,这时眼睛倒湿了,哽咽着说:"师长……""师长?!"韩复榘若有所思地道,"这称呼我喜欢听,没忘旧呀!"韩复榘又走到五十九旅旅长徐桂林的跟前,抬手擂了徐桂林胸脯一拳,说:"老徐呀,你在旅长里头是最早跟着我干的吧?我记得你刚当兵就在我那个连里,那时就是个愣头青,开口向我要白面馍馍吃,还让我踢了一脚呢。"众人都笑,徐桂林眼里含着泪花儿,说:"记得那天师长赏了俺一条鸡腿呢,打那起,俺就铁了心跟师长干了。这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想想从前,跟师长干事儿真他娘的痛快。"韩复榘说:"二十师里,你的功劳不小呀。打彰德时,要不是你最后舍了命带着兄弟们冲锋,咱们怕是没有今天了。"韩复榘挨个儿数说过去,提起当年生死与共的事儿,就像娘们坐在炕头上拉家常。几个汉子都欷歔起来,韩复榘也哑了嗓门儿。
挨着说过一遍,韩复榘又对着六十旅旅长李文田几个人不冷不热地笑了笑,点点头,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了,招招手示意大家也都坐下。
韩复榘长叹一声说:"你们差不多都是我的老部下,咱们多年一个锅里捞饭,一盘炕上睡觉,有生死交情的。你们耳朵里一定都有了,冯先生要跟老蒋开战,让咱们退到西北去。今天我来这儿就是把心里话跟你们透透底。这仗咱不能打!打个啥呀?弟兄们淌血送命,到头来落个什么好!谁愿意打谁打吧,咱再不能一头撞南墙了。"几个旅团长乍一听,都发起愣来。
韩复榘扫了众人一眼,说:"咱也不到西北去!你们谁没在西北待过?你们说说那是人待的地方吗?穷得要拴着脖子过活,这几年又是连年的大旱,连根草都不长,拿什么养活几十万人马?到时怕是草根儿也没得啃,凉水也喝不饱!我拿定主意了,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打死也不回西北去了。我只是舍不下你们这些共过生死的弟兄。我韩复榘是个讲义气的人,不能眼看着你们往火炕里跳!"众人一个个眼也不眨地听韩复榘讲完,明白了子丑寅卯,徐桂林先回过神来,道:"师长,那咱到哪儿去?"韩复榘道:"开回洛阳,投到蒋中正的旗下!"像腊月天当头响了个炸雷,众人一时都惊得呆了。
适才韩复榘与孙桐萱、李树春已把话说透了,两人心中都已有数。此时,孙桐萱开口道:"师长说得极是,咱到西北就是钻死胡同,不能去。"李树春也附和说:"这仗要是打起来,咱二十师这点家底儿非折腾光了不可。"韩复榘挥挥手说:"都是老弟兄,各随各愿,我韩复榘绝不强按着小猫吃葱,愿意跟冯先生去西北的,咱不拦着,走就是了。愿意跟咱去洛阳的,咱决不亏待,你们各自拿主意。"徐桂林站起来说:"师长,咱听你的,你让上刀山下油锅,咱眨一下眼睛就不是站着尿尿的汉子!"谢会三也道:"听主席的。"几个团长也都说愿意跟韩复榘走。
"韩主席!"六十旅旅长李文田猛地站了起来,说,"冯先生多年来待咱们不薄,咱们不能离开他。"六十旅的两个团长也随声附和。
韩复榘沉下脸来,冷冷地说:"几位不想跟我干,我也不难为你们。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想到西北去,中!不过得到了开封之后再走,队伍是我的,得给我留下。"李文田红了脸说:"韩主席,你这不是造反吗?冯先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呀?""哈,羊圈里跑出头叫驴,愣充大牲口。你不就是石敬亭的红人儿么?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他娘的不知深浅,枪头子跟你说话!""你……"李文田还要争辩,就听院子里有人叫道,"孙副师长,为什么让队伍停止西撤?"随着话音,李兴中一步闯进门来,抬眼见韩复榘安稳坐在原先他坐的椅子上,便愣了神儿,刚要开口说话,猛不丁就听一人吼道:"你小子敢乍刺,活够了?"吴化文和张守仁一错身跳到韩复榘身前,护个严实,举了盒子枪喊道:"都不要动!"原来,李文田手下的一个团长名叫吕又为,眼看势头儿有些不好,趁着李兴中进门时大家一分神的当口,便要掏枪,却被徐桂林手下的团长展书堂看个清楚,吕又为的枪还没掏出来,展书堂的枪口已顶上他的脑门子厉声喊喝起来。
一时间,众人的手伸到了腰间,抓住了枪把子。
李兴中说:"韩主席,这是……这是……"韩复榘与李兴中本是同僚,往日也没什么过节。他把吴化文拨到旁边,笑嘻嘻地对李兴中说:"实甫(李兴中字)兄呀,对不起了,我跟二十师的官兵合计好了,即日开回洛阳,不跟冯先生走了。"李兴中脸儿顿时没了血色,瞪起眼睛急急地道:"向方你怎么能这样?冯先生是咱的恩人呀,他对咱骂得着也打得着,你可不要执这个气呀。""我这是为二十师弟兄的前程着想。""二十师不也是冯先生一手带起来的吗?""二十师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事已至此,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把脑袋挂在裤腰里干了。""你把二十师带走了,我怎么向冯先生交代呀?""你把事儿往我身上推就是了,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李兴中本来脾气倒也不错,这时有些急了,跟韩复榘高一声低一声争了起来。
韩复榘不大耐烦,回头对吴化文说:"看来李师长跟李旅长气儿都有些不顺,先给他们找个去处消消气!"吴化文一摆头,几个手枪兵上前,不由分说将李兴中和他的几个亲信下了枪,推到师部旁边的小仓库里关了起来。
韩复榘站起身来,两眼放光,亮了嗓门儿说:"大家听我命令!"师部里众人哗地站起身来。
"我任命孙桐萱为二十师师长,展书堂任六十旅旅长。""是!"孙桐萱跟展书堂答道。
韩复榘又道:"五十八旅旅长谢会三!""有!""你今晚备好火车,明天东进洛阳。另外,把去西北的那几车粮食给我扣住,一并运到洛阳去。""是!""五十九旅旅长徐桂林!""有!""五十九旅在大军东开洛阳之前,截断陕州到潼关方向的交通,一只鸟儿也不能让他飞过来,一丝儿消息也不能露出去。大军东开之后,五十九旅断后!要有人来追,不管是谁,都给我挡住!火车一过,你就把铁路给我拆了。""是!""六十旅旅长展书堂!""有!""六十旅负责前边开路,到了洛阳,麻利把那边给我安顿住,要是有不服的,甭客气,亮家什!""是!""孙桐萱师长!""有!""你马上跟石友三、马鸿逵、庞炳勋他们联络,让他跟咱一块儿换旗。""是!""李树春参谋长。""有!""你抓紧写好换旗通电。另外,速速与蒋中正联络上,让他接应!""是!""手枪队队长吴化文。""有!""你把师部手枪队给我换了,把石敬亭和李兴中的人给我看紧了,要是有的人尥蹶子,用枪头子跟他说话!别处的军政人等眼下在陕州的也都给我带到洛阳去!""是!""各位记牢了,嘴上都给我上把锁,不要走漏半点儿风声,咱们换旗的事儿,外边没一个人知道。对二十师的兵,就说冯总司令下令东开的,咱们要安安稳稳地出陕州,等到了洛阳再把话挑明,防着路上出什么乱子。"就像账房先生算账,嘴里不住声地说,手上紧着拨拉,算盘珠儿不住点儿地响,不多时便将账目分个仔细,韩复榘一五一十地把活儿布置停当了。几个旅长团长都去了,韩复榘这才倚到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吴化文一脸的钦佩,说:"听说书的说,八面威风的大将军一升帐,令出山岳动,言发鬼神惊,计谋不漏风,今日可是见识到了。"韩复榘心道:只要手里有一把镢头,老子能把地皮翻它三层!嘴里却只是嘿地一笑,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