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师没有撤进潼关来,也听不到一点音信儿,第二集团军的人都揪起心来。几个副官在院子里压低了嗓门儿议论,说保不准是韩复榘捣了鬼。冯玉祥听了,向着他们劈头盖脸好一顿臭骂。
其实,冯玉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没着没落。他自己安慰自己,韩复榘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别人会叛韩复榘也不会叛。再说,二十师眼下还有他的心腹李兴中在那里,想也塌不下天来。可不知为什么,冯玉祥却又总觉得要出事。大半晌,一直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定。
山东省主席孙良诚急匆匆地到了,报告说,适才二十一师师长梁冠英打来电话,说由山东西撤河南时,跟二十师的旅长谢会三打个照面,谢会三说漏了嘴:韩复榘已带着二十师东开洛阳了。
冯玉祥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大了,猛地站了起来,问:"韩复榘果然去了陕州?"孙良诚道:"这信儿倒不敢说板上钉钉,谢会三那小子牙关咬得紧紧的,后来舌头底下一个字也不再吐。"冯玉祥一屁股坐下,问:"李兴中呢?李兴中哪儿去了?"孙良诚道:"谢会三别的就是不说,梁冠英已把他扣住了。"冯玉祥像是问孙良诚又像是对自己说:"梁冠英该不会见着风就是雨吧?"孙良诚道:"等梁冠英一到,把谢会三押过来,先生亲自问过就知道究竟了。我已做好追击准备,只要先生一声令下,我……""不成,不成!"冯玉祥截断孙良诚的话头,脑袋摇个不停,道,"我就不信韩复榘会反叛。"回头向副官传下令去,速速想法跟陕州联络,又挥挥手,孙良诚等人都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冯玉祥一个人,他只觉得脑子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是不住地转来转去。
过了一顿饭工夫,一个副官撞开门跑了进来,到了冯玉祥跟前竟忘了敬礼,直接把一张纸递了过去,一脸惶急地说:"韩复榘他们投蒋了!这是通电!"冯玉祥跳起来,一把将通电夺了过去。急急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中国不幸,战乱频仍,十有八年,迄无宁岁。幸先总理在天之灵,北伐成功,白日青天,寰区照耀。凡我同志,应各同心戮力,建设新猷,誓以至诚,共图国是。乃有野心分子,妄起干戈,破坏和平,迫长民众痛苦,燃箕煮豆,是否利欲熏心?索隐求因,无非自利。复榘武人,知识浅薄,悲愤交集,不欲有言,而又不忍不言者,谨为国人陈之,天下为公有,非一人所有,民众武力,岂是个人所私?我方革命,应以民众之心为心,献身主义,拟仿总理之志为志,诚以维持安宁,首须排难解纷,救国救民,自须关怀饥溺。纵观同胞生命,气息奄奄,已濒于危亡,民众仅存,赤地万里,已陷于难境,老弱转于沟壑,盗贼满于山林,喁喁望治之心,已成时与偕亡之叹!复榘等不敢谓饥溺关怀,实属不忍,实因为谋豫、陕、甘、宁各省民众生存,为除民众痛苦,遭逢事变,惟望维持和平,拥护中央,待罪洛阳,静候命令,借以上慰总理之灵,下副民众之望,一俟大局粗定,即行呈请议处,以谢国人,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临电涕泣,不知所云,邦人君子,其共鉴之。韩复榘、石友三、席液池、马鸿逵、庞炳勋……"冯玉祥浑身哆嗦起来,脸色变得铁青,只觉得自己一会儿像是光着身子站在腊月天的西北风里,一会儿又像六月天毒日头当顶烤着。那张纸上的字,一个个像炸弹炸开,他眼前一阵发亮,又一阵发暗。
冯玉祥抓着那张纸,哗哗地抖着向四周打着转转,模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副官吓得变了脸色,掉头跑出了指挥部,到了院里,还没来得及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儿,就听屋里冯玉祥没人声地高叫起来:"来人!来人!"几名副官和手枪队的护兵夺门而入,只见冯玉祥怒气满面,嘴唇哆嗦着说:"拿绳子来,拿绳子来!"一个护兵愣了一愣,拔腿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手提绳子跑了进来。
冯玉祥将自己的两只手并在一起朝护兵伸了过去,喝道:"把冯玉祥绑起来。"那个护兵吓得变了脸色,向后退着嗫嚅地说:"总司令,这,这……"冯玉祥厉声叫道:"绑!绑!绑!"那个兵只是不动,冯玉祥又向别人伸过手去,叫道:"耳朵聋了吗?把冯玉祥绑起来!"副官与护兵站得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冯玉祥呆了一呆,突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抬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叫道:"冯玉祥真丢脸呀,该绑!该打!"几个副官扑过去抱住了冯玉祥的胳膊,另一个副官掉头跑出门去叫人。
陝西省主席兼二十八师师长宋哲元、石敬亭和孙良诚几个人正在不远处,听了副官的报告也变了神色,慌手慌脚跑了进来,只见冯玉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几个副官抱着他的胳膊也在流泪。
石敬亭他们也已知道了韩复榘的事儿,料定冯玉祥是为这事儿伤心,便急忙上前劝解。
冯玉祥眼泪鼻涕地流着,说:"丢人呀!几十年教育出来这样的部下,冯玉祥真是糊涂呀!"说着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冯玉祥伤透了心了。韩复榘与石友三几个带着几万人马一走,西北军跟蒋介石叫板立时便落了下风。更难受的是,自己一直拿他们当儿子看待,他们竟然拔脚跟别人跑了,冯玉祥的心不住地往外渗血。
孙良诚是冯玉祥的铁杆,也是个急性子,看到长官伤心,头上冒出烟来,骂起来:"韩复榘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领人追去,不把他那冬瓜脑袋打扁了我不回来!"冯玉祥脸上挂着泪珠儿,坐在地上只是摇头,道:"想想我还能信得过谁?"抬手一指在门口站岗的小兵说,"当年,韩复榘与石友三就跟他一样,在门口给我站岗,没想到现在长出牙来,倒反过头来咬我了!我看他也靠不住。"又反过手来指着众人说,"我看你们也靠不住。"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解。冯玉祥向着众人骂起来:"韩复榘平日的举动,你们的眼里就没有?怎么不跟我说?让我当聋子瞎子!我看你们跟韩复榘没两样,都是脸上笑出花儿来,肚子里打各人的小九九!"众人都低了头不说话。
冯玉祥骂过一通,抹了泪对大家说:"我把心都掏出来了,临了却是这么一出,我还能信谁?我看西北军没人跟我一心了,我这一辈子的心血算是白费了。"接了又数说起韩复榘石友三他们当年的事体,声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像是对着众人说,一会儿又像在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
这时,又一个副官跑了进来,报告说孙良诚已带兵朝陕州去了,留下话来说要去打韩复榘。
冯玉祥站起来,跺着脚说:"一个要走,一个要追,都不听我的!翅膀都硬了,我管不了了!"过了一会儿,又喃喃道,"要是不去追,韩复榘兴许还能回来,这一追,韩复榘铁定不会回来了!跑吧跑吧,追吧追吧,爱怎么就怎么吧,你们就是把天戳个窟窿我也不管了。"突然,对着众人吼一声,"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出去!"石敬亭他们想再劝时,冯玉祥的嗓们儿更高了:"出去!出去!!"没有办法,石敬亭几个人递个眼色走出屋来,刚迈出门槛,那门便咣地关了个严实。
几个人不敢走远,只是悄悄地站在门边,过了一会儿,只听屋里啪的一声响,像是打耳光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冯玉祥呜呜地哭起来。
"冯先生气疯了!"石敬亭长叹了一声,院子里站着的人都掉下泪来。
洛阳这边,也如火上房顶一般乱作一团。
西工兵营里,韩复榘觉得一会儿火里一会儿水里,坐卧不宁。
二十师总算由陕州平安到了洛阳,在洛阳也顺溜地整顿熨帖,先把石敬亭和李兴中的人剔个干净,接着,在洛阳西工营房,韩复榘把二十师全体官兵集合起来,将易帜投蒋的事儿挑明,临了说:"愿意跟我走的,蹲着不动!不愿意跟我走的,立马站起来走人!"二十师的兵自是吃惊不小,可全场没一个人起身,韩复榘放下心来。不久,石友三、马鸿逵也都来了信儿,答应与他一块儿东去,韩复榘更是高兴。
韩复榘还是不能把心安稳放到肚子去,自从出了陕州,他就觉得脚底下不稳当,一是担心二十师多时不带,中间还让石敬亭、李兴中搅了一棍子,紧要时候靠不住。二是说好了一同东进的庞炳勋一直没有动静,连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人,派去的联络官也音讯全无,估摸着十有八九要出岔子。那头还没着落,这边已是火烧火燎了。孙良诚的骑兵跟在屁股后边追了下来,河南地界的土匪、红枪会也趁这当口闹个鸡飞狗跳,有几处竟然攻打起县城来。
韩复榘心里发虚,只觉得洛阳城成了个火药桶,保不准什么时候一个火星儿迸出来,就是个地动山摇、天塌地陷。他拿定主意,尽快离了这里,开到郑州和开封去,到了那里才算兔子进洞,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也不怕狼红着眼盯着了。
想来想去,止不住的烦躁。韩复榘迈步出了房门,也说不出要去哪里,只是闷了头往前走去。张守仁紧紧跟在身后,走了不近一段路时,一抬头,到了广寒宫的门前了。猛地想起一件事来,便踱了进去。
西工兵营里建着一个台子,正是当年吴佩孚的阅兵台,台子下面有一个地下室,人们都叫它广寒宫。眼下,这里住着西北军兵站总监闻承烈、顾问梁式堂、西北军军官学校校长吴锡祺、河南省政府民政厅厅长邓哲熙、财政厅厅长傅正舜,还有原来二十师的师长李兴中等十个人,他们有的是让韩复榘从陕州路上截住的,有的是西撤正好到了洛阳的,韩复榘把他们安置在广寒宫里住下,好吃好喝待承,只是有卫兵守着,不让他们随意出来走动。
韩复榘跟这些人多年同事,极相熟的,自然也不客套,进了广寒宫,彼此打过招呼,韩复榘坐了下来,也不绕圈子,开口便道:"大家都是知道的了,我不跟冯先生干了,不到西北去了。"闻承烈笑着说:"向方呀,你不想干了,我们还想干呀。"韩复榘皱皱眉,没接下茬,自顾自地说:"我要东进,到郑州开封去,也请各位随我一块儿去,在那儿干一番事儿。都是老弟兄,一个锅里摸勺子多少年了,我韩复榘不会对不起大家。话又说回来,大家想西去受苦,我也不拦着。不愿跟我走的,留在这儿就是。"闻承烈立马说:"那我们留下来得了。"众人也都随声附和。
韩复榘沉下脸来。这几个人都有些本事,在西北军里也有不小的名望,往后用得着的,因了这个,韩复榘才放了架子,赔了笑脸费这唇舌,没想到这几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只想跟冯玉祥走。
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韩复榘有点儿酸溜溜地说:"也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位随便吧。"站起身来,向着众人点点头,抬脚便走。到了门边时,脸上的笑容倏地无影无踪,恨恨地对张守仁说:"传我的命令,把火车站上那几列车带不走的粮食,一把火点了!"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明白这是韩复榘给他们脸子看,邓哲熙忙道:"韩主席,眼下大家都没吃的,怎么能把粮食烧了呢?"花白胡子的梁式堂上前施了一礼说:"如果主席用不着,不如让百姓拿去吧,我为老百姓请命。"韩复榘在门口停住了,只将脊梁对着大家,听众人说完,也不回头,顿了一顿,挥了挥手冷冷地说:"那就让老百姓来拿吧。"梁式堂趴在地上给韩复榘磕下头去,连声:"谢谢主席。"抬起头来时,韩复榘已是走远了。
韩复榘骂骂咧咧地回了指挥部,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这个前脚出去,那个后脚又到。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这个说谢会三旅长让梁冠英扣住了,那个报孙良诚的骑兵离着不远了,红枪会把徐桂林手下一个排的家什全给缴了。韩复榘眼珠子都绿了,忙找了李树春、孙桐萱到跟前商议办法。
刚商议出了点儿眉目,派去打探庞炳勋消息的人又来报告,说庞炳勋在巩县黑石关筑了阵地,看模样是要阻挡二十师东去。韩复榘听了,抽了一口凉气,后边有孙良诚追,前边有庞炳勋堵,东西夹击,事儿险了!
韩复榘两眼喷出火来,声儿都变了:"庞拐子他娘的忒不地道,前头跟他打招呼时,他应得脆快,可到了节骨眼上,腰里倒掖上转轴了!"孙桐萱道:"黑石关是个紧要去处,庞拐子一占,把咱们的脖子掐住了。"韩复榘说:"哼,他庞炳勋这是揪老虎须子!惹老子,也不掂量自家几斤几两!这回,我非让他知道锄头是铁打的不可!队伍立马行动!"李树春问:"广寒宫的闻总监、邓厅长他们呢?"韩复榘咬着牙说:"鸟毛灰!没他们这些羊屎蛋子,老子照样种庄稼!叫他们都给我滚!要不是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硬的脖子也撑不住一刀!"李树春走到地图前看了一看,说:"主席,再不利落点儿,怕让孙良诚跟庞炳勋包了饺子了,眼下要紧的是打通黑石关。"韩复榘转了转眼珠儿道:"这样,我带着六十旅先走,打通黑石关,荫轩(李树春字),你集合其他各旅随后跟进,荫亭(孙桐萱字),你带新兵团殿后。"孙桐萱说:"主席,还是我打前锋。"韩复榘摆摆手,断然道:"这事儿联着咱二十师的命呢,还是我去。"又指点着地图说,"要是黑石关打不通,咱们就分散绕道峨岭口,向郑州开封转进。要轻装速进,笨重家什全扔了,往后再置办!"孙桐萱与李树春点点头,韩复榘说:"现在洛阳成了险地了,一刻也不能多待,立马行动!"急急传下令去,时候不长,各旅都招集人马向洛阳车站聚拢。六十旅首先准备上车,队伍在车站排起队来,却发现缺了不少人马,韩复榘心急火燎。六十旅旅长展书堂跑到跟前报告说:"六十旅的两个营跑了。"韩复榘指着展书堂的鼻子破口大骂。
展书堂道:"是李兴中他们几个人把队伍挑动跑了。"韩复榘头上冒出了青烟,脸上的疙瘩肉一块一块紧绷起来,咬着牙道:"你们找死,就别怨老子手毒了。杨树森!""到!""你带上人到广寒宫去,把那十个人全剁了,一个也别留下!"杨树森答应一声,带了二十几个人去了。
杨树森曾做过闻承烈的护兵,广寒宫里的另外几个是西北军的老人儿,还有河南省政府的官儿,杨树森自然跟他们都相熟,杀他们怎么下得去手?杨树森边走边嘀咕,心里一阵阵急挠,走不多远,正遇上他的好朋友、二十师的军法官杨金标。
杨树森灵机一动,高声道:"韩主席让我们去杀西工的闻总监、邓厅长他们!"说着,丢过一个眼色去。
杨金标顿时明白了,等杨树森他们一过,寻了一条近路拔脚便向广寒宫跑去。
杨树森带着人来到广寒宫外边时,抬眼便见后门那儿,闻承烈他们急急向外跑去,一个兵喊起来:"跑了!捉住!"喊声未落,广寒宫里蹿出一个人来,身背行李,一见他们回身便跑,杨树森认出,这人正是李兴中手枪队的中队长陆振武,便指着他喊道:"这小子是李师长的红人,捉住他!"众人扭头去追陆振武,闻承烈他们趁机跑没了影儿。
众人将陆振武捉住,杨树森说:"把这小子砍了!"几个人推搡着陆振武出了西工后门,到了一条大沟边,摁着他跪了。众人退开几步,杨树森指派一个新兵上前动手,那新兵头回杀人,有些胆怯,刀举过头顶,掂量了几下,却剁不下来。陆振武猛地跳起,一膀子撞过去,那新兵仰面摔个跟头,陆振武一个骨碌滚下沟去,甩开腿没命地跑去。
杨树森喊道:"开枪打!开枪打!"几个兵手忙脚乱开了几枪,没有打中,眼看着陆振武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