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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5)

给没有收信人的信 作者:陈乐民


马连良之病在于“飘”,周信芳则失之“浊”。若两病不能尽去而可去其一者,宁取“浊”而勿“飘”。为学亦当如是。“浊”尚有根,“飘”则易流于油滑。时人谙此理者不多,此马得以时兴故也。

洪亮吉《北江诗话》云:“怪可医,俗不可医。涩可医,滑不可医。”又云:“近时诗人,喜学白香山、苏玉局,几于十人而九然,吾见其俗耳,吾见其滑耳;非二公之失,不善学者之失也。”如今文艺界之相声、小品之属,病即在“俗”、“滑”二字。京剧中之“十净九裘”,则病在“不善学”。做人做事,亦当戒此病。

《韩愈志》,钱基博著,中国书店影印。钱基博,钱锺书之父。自古江南多才子,北地甚少。

党同所以伐异,天下政治大体如此。欧阳修“朋党论”分君子之朋以同道,小人之朋以同利。欧公终未及“朋党”真义。

人每有“违心”之言,做“违心”之事,自非坦荡者所当为。周总理在“文革”期间尝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此处,“违心”一词乃含有不得已而为之、甚至是“顾全大局”的苦衷。于是,存心伪善之徒便以“违心”二字给自己打掩护,以博取不明真相的人的同情。我相信确有人有不得已的难处。但是以“违心”代替“诛心”,则是一种逃脱罪责的“障眼法”。

西方哲学重两端:人性与物性。中国哲学也讲“人性”。梁漱溟所谓“人心与人性”是也。然则中国之“人学”与西洋之“人”似不同。中国的“人”是道德的人,是“应该”怎样做才符合一定的道德规范的“人”。就是说,要经过“修身养性”才能做到的。而西洋的“人性”则是自然的、理性的“人”,是从人的本性出发的。这是“理性哲学”的基础。因此,西洋理性哲学是要使人的本性得到充分发挥和保护。不像中国哲学那样要“矫正”、“规范”人的身心。即“大学”里所概括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本是一个人的“认识论”和“目的论”统一,即从“即物穷理”开始。若真从“即物穷理”(格物致知)开始,认识论的路子就对了,可惜《大学》的重点却不在此。第五章只留下了一句话:“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朱注:“此句之上别有阙文,此特真结语耳。”阙了,怎么办?于是以程子之意补之。即“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那句话。这个意思本是最重要的,但在《大学》更重视的却是“诚意、正心、修身”,而儒家要旨也正在此。中国哲学本也有披露“人性”的字句。“万物皆备于我”这个“我”可以是本然的“人”,“尽心”“尽性”都可以是本然的人的“心”和“性”。问题是这些个别的字句都淹没在伦理的、道德的、政治的准则里。至横渠四句,“我”作为本然的人,和伦理、道德的人便混在一起了,仍是要从应当怎样做人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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