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得节节很想提醒他一句:“您这行业需要的不是规范,而是取缔。”但她看到爸爸陶醉的样子,就不好意思插话了。她发现爸爸如今不仅渴望做一个有能力的人,还渴望做一个有思想的人--这个状态又让节节惶惑:“是什么促使她爸爸如此自我膨胀呢?”
当她转而看“黑白铁”的时候,就找到原因了。我的天啊,节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听众:她凝神屏气,无比专注地盯着爸爸,生怕漏掉他说的每一个字。当爸爸吟出某句“至理名言”,她会歪着脑袋深思,尽力体味“其中深意”;当爸爸描述某个可笑的细节时,她会忘乎所以地手舞足蹈,筷子险些戳到许洋的太阳穴;而有两次爸爸故意卖个关子,像说书人一样来一句“你猜怎么着”,她干脆连咀嚼都忘了,张着嘴应道:“啊?”嘴里的一团半成品几乎掉出来。
那张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五体投地”。
节节又气哼哼了:不管这女人是装傻还是真傻,她对爸爸的关注有点过头了。她冷冷地盯过去,希望对方自己知道点分寸。但这一盯,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因为吃得发热,“黑白铁”将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个,领口下露出的皮肉竟然是一片白晃晃的,与脸上的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节节立刻明白了反差的由来--这女人常年干风吹日晒的活儿,却又珍惜自己的皮肉,因此大太阳底下也要穿密密实实的厚衣服,捂不住脸也要保护身上--和外国电影明星的全身黑,比基尼下面的部位却格外白是一个道理。可见她是一个“有追求”的农村妇女。
“黑白铁”这个外号也是由此得名的吧。节节又想:这一定是爸爸给她起的!想到爸爸留心那女人的皮肉--也许不只是“留心”呢--她登时胆战心惊,然后是一轮反胃的感觉。
偏巧这时爸爸中断了侃侃而谈,吃了两口菜,“黑白铁”便将殷勤挪到节节这边来:“哎呀,吃鸡,吃鸡。做得不好,就当是农家饭!”说着夹起一只鸡翅膀,送到节节面前。
这时,鸡也让节节恶心了。她又意识到,也许那女人杀鸡用的剪刀,正是刚才从“洋垃圾”上剪标签的那一把呢。这下,连方才吃下去的几块都让她后悔了。她绝然地扭过脸去,压抑着呕吐的冲动。
“黑白铁”自然又是一阵尴尬,但她大概早已练就了不把尴尬当回事儿的本领,就小心地把鸡翅膀放到节节面前的菜盘子里,又夹起另外一只送到许洋碗里:“小老爷们儿吃!”
许洋断了一只胳膊,饭碗只好搁在桌上,因此没法躲闪那只翅膀。他哭丧着脸,真诚地说:“我真不吃这东西--一口都吃不进去。”
节节把脸埋在碗里,仇恨地观察着“黑白铁”,观察着她与爸爸的默契和互动。假如以硬性的标准衡量,这两个人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什么“越界”迹象。她还沿袭电影的思路,偷偷观察了一下桌子下的腿--都老老实实的,“黑白铁”那双裂了口的猪皮鞋规矩地蜷在椅子底下。但是节节明确地感觉到,他们的“气场”不对劲。再对照一下爸爸回北京时那副失落、百无聊赖的样子,她更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节节又想起妈妈,这让她感到愧疚--为她一度对“黑白铁”的愧疚而愧疚--仅仅因为那女人“放过”了她穿洋垃圾的事实,她就觉得对方是个淳朴的好人了。虚荣心让她差点站错了立场,好险好险。然而节节也奇怪:爸爸的异样,难道妈妈是看不出来的吗?如果说女人的特异功能是直觉,那么妈妈可是比节节女人得多的女人啊。她是一个以揣摩人的心思、再现人的表情为生的演员啊。
爸爸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高谈阔论,“黑白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五体投地,许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消耗粮食。只有节节“想事情”想累了,就愣在那里发呆。
饭都快吃完了,爸爸才从演说家的状态中恢复正常,关心起两个孩子的饮食健康问题。他先对许洋吐吐舌头:“都说你能吃,真是名不虚传啊。”
然后又问节节:“你的饭量怎么变得这么小?”
“黑白铁”一副“很理解城里姑娘”的神态:“她一定是在减肥--其实一点也不胖。哪像我们,生下来腰就像水桶。”
节节郑重地撂下碗,把筷子也整齐地架在碗上,一字一顿地宣布:
“因为不--好--吃。”
又是尴尬。节节为自己制造了几十秒钟的冷场而快意。爸爸还想打圆场:“怎么不好吃了,是你挑嘴,你看别人吃得很干净呀……”
“黑白铁”忍受尴尬的能力却远超出大家的想象,很快,她的脸上就堆满了抱歉:“从小就没见过什么好的,也就知道个熬炒咕嘟炖……我都老骂自己,手怎么那么笨?”
但这一套对于节节已经不起作用了。在节节眼里,这女人彻底变成了一个愚蠢与狡猾的混合体。
更让节节难以忍受的是,“黑白铁”把锅碗收拾进厨房的时候,爸爸居然涎着脸进去“帮忙”。帮忙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她没法设想四条腿在那肮脏的小环境里拥挤碰撞的场面,而那龌龊的想象在她脑袋里做实,让她觉得自己都龌龊了。
“许洋!”节节咬着牙,尖利地叫了一声。
许洋仍是痴呆的脸:“干嘛?”
“我们走!”
“走哪儿?”
“回--北--京!”
节节奋不顾身地冲出院门,在一地泥泞和垃圾里拼命地走。她又想逃跑了。路上的人都侧目打量着她,偶尔有几张脸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许洋吊着一条胳膊,追赶她一定很困难,但她也顾不了了。
然而即将走到巷口时,身边多了一个人影,远比许洋高大。是爸爸。节节心里混合着气愤与欣慰,仍咬着牙一言不发,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顺从了爸爸的节奏,逐渐慢了下来。她又回想起特别小的时候,爸爸从幼儿园把她接回家时,小脚追着大脚的情形。当年她对爸爸比对妈妈要亲昵得多呢。妈妈为了“跳舞”,小时候就没怎么管过她。
巷子外面风大,他们在破烂飞扬的公路上走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说话:“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呀。”
节节说:“让我自己回去好了。”
爸爸说:“这边比北京乱多了,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到车站。”
节节仍在负气:“来时也是自己来的。再说还有小不忍--许洋。”
“这叫什么外号。”爸爸哈哈大笑,并没意识到许洋的外号正是来源于自己。节节也不知道爸爸的笑是爽朗还是故作爽朗,但她明白,爸爸正在努力恢复他们之间的气氛--那种父亲讨好漂亮女儿的气氛。果然,爸爸带着点儿小心伺候的语气说:
“节节的脾气越变越奇怪了呀。”
节节说:“是你自己觉得吧--我可没觉得奇怪。”
爸爸又哈哈大笑:“是呀是呀,正常现象。姑娘长大了都这样--以前你妈的脾气更大呢。”
换作刚跑出来的时候,节节一定会在心里这样回答他:你还好意思提以前?但这时,她就不忍心这样想了。她留恋起此时的气氛了。
然而走到车站的时候,节节又暗中期求爸爸:“你可以讨好我,但千万不要收买我--因为一旦收买,你的心虚和我的担心就会彻底被证实了。你收买我,我就不会把‘你的事儿’告诉妈妈吗?”
然而令她绝望的是,爸爸嗫嚅了两声,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卷钱,塞到节节的手里:“饭也没吃好,回北京再吃顿麦当劳吧。”
而那卷钱远比一顿麦当劳要多,比往常爸爸给她的零用钱也多。爸爸竟然是如此的愚笨,笨到了用做买卖的方式来堵女儿的嘴。
或者是节节的这一跑,才让他猛然意识到“被发现了”,因此乱了方寸?
总之他从始至终都轻视了节节--刚开始轻视她的洞察力,后来又轻视她的“气节”。也许因为他长久不回家,所以没发觉节节已经不是一个好哄好骗的“小姑娘”了。
车来的时候,节节甩开爸爸上了车,坐在窗边的座位,也不往外看。她紧闭着双眼,生怕眼泪滑出来。好像在黑暗里藏了很久,身子底下才是一震,然后有人对她说:
“你迷了眼睛吗?”
节节睁开眼,泪光模糊地看见许洋的绷带。她揉揉脸说:
“风太大。”
9
告诉不告诉妈妈?这是一个问题。从“白沟”回来后的几天里,节节因为这个问题沉默寡言。假如告诉的话,告诉些什么呢?节节又回想整个儿经过:从跨进院门时“黑白铁”的语气,到上车时爸爸塞给自己的一卷钱,其实都算不得板上钉钉的证据。所有和“不好的事”相关联的意象,都是她想象的内容。硬说成捕风捉影也可以。
节节甚至怀疑,她从决定去看爸爸,就怀了疑人偷斧的心思。
但是不告诉呢?算不算是对妈妈的背叛?那些若隐若现的“迹象”,毕竟如同令人寝食难安的异物,硌在她的家庭最敏感的地方。人人都爱美好的家庭,从小学写作文就开始歌颂“我的家庭”,但这时节节却发现,所谓“家庭”的概念,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越完美也就越娇嫩,到最后几颗豆子也能引发钻心的痛。
那种痛她已经感觉到了,如果缄口不言的话,又算不算掩耳盗铃呢?
这是迄今为止节节所面对的最严重、也最残酷的矛盾。她不仅沉默,而且魂不守舍,甚至开始失眠。在万物俱寂的夜晚,她瞪着大眼睛看天花板,像给人绑住一样动弹不得。她很希望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向她宣布:爸爸没有问题,其实是你多心了。听说《圣经》里的末日审判就是由这么一位全知全能的伟人进行的--既然一切隐藏着的恶行都会被揭露,那么被冤枉的自然也能恢复清白喽。失眠到无法忍受时,节节并不介意来上这么一次审判。
她甚至羡慕许洋有那么一个混蛋的妈--人家多痛快,做了就做了。不像她,落得个钝刀子割肉。
然而钝刀子割了她半个月,也终于见血了。
那是一场突然事件。那些藏着掖着的真相,所谓“大人的秘密”,也都在节节面前昭然若揭。
但完成“揭露”的人却不是节节,更不是妈妈,甚至不是爸爸自己。事件反而起因于很远很远的地方,起因于那些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在某个比北京落后十几年的小城市里,某个学生忽然感到大腿发痒,于是他上课时隔着裤子挠啊挠,还不过瘾,就窜到厕所里,脱了裤子挠啊挠;还有一个姑娘新买的裙子莫名其妙地脏了,屁股上污黄的一大块,像油脂又像什么颜料,洗也洗不掉,这块脏让她在街上狠狠出了一次丑,人家都笑她“大便失禁”了,羞愤难当之下,她几乎想到了自杀;又有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的下身忽然长了几个红疙瘩,原先不当回事,后来竟然越长越多,连成一片了,于是他的老婆开始骂街、砸东西、回娘家,她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你从哪个骚货那儿得上的脏病?”
这些人的痒、脏、羞愧和愤怒汇聚在一起,经过有关部门的重视,变成了另一种力量。这力量又经过有些人有些事的传递,再传到节节心里的时候,就成了难以言喻的痛。就像煤变成电,电变成光,人的感觉其实也可以像物理学的“能量”一样转换、传递的。等到后来,节节能以“全知全能者”的眼光看待那个突发事件的前因后果时,却又感到世界真奇妙,奇妙得好笑。
而事件爆发的时候可绝不好笑。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妈妈在看电视,节节在自己屋里看闲书。又不只是看电视和看闲书:妈妈同时还在进行舞蹈演员必修的压腿功课,节节则在矛盾,胡思乱想,绝望地预料今天晚上又要失眠。
门突然响了。节节跑去开,一边抱怨:“小不忍,你爸又喝多了吗?”
但是门外却不是“小不忍”,而是一个女人的黑影。不高,壮实,水桶腰。节节脑袋里轰隆一声,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声控灯照亮了“黑白铁”的大眼大嘴。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想照那张脸抽上一个嘴巴。但抽的目的不是为了表示愤怒,而是为了验证“这是不是真的”。然而灯灭了,再跺脚又亮了时,“黑白铁”还站在她面前。看来的确是真的。
节节梗着嗓子,憋出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干嘛?”
不只问她来“干嘛”,而且是问她为什么“居然”到这儿来了。抢上门来了吗?豁出去了向节节向妈妈挑衅来了吗?你也不看看你那张脸和身段。我妈妈都四十了每天晚上还压腿呢。
而“黑白铁”脸上的第一个信息却是示弱--那种丑女人面对漂亮女人,乡下人跨进城市家门的示弱。这是条件反射。条件反射之后则是焦急和慌张。她问节节:
“大姐在吗?”
又是这种愣愣磕磕的不见外。节节只恨家里没养一条狗,否则就可以把她给咬出去。
而说话时还是如鲠在喉:“你到底来干嘛?”
“我得跟大姐说。”“黑白铁”低垂着眼,躲着节节。两人僵了几秒钟,卧室门开了,妈妈走出来。
还没等妈妈问话,“黑白铁”的眼睛就越过节节的肩膀,迎上去了:“大姐,我知道来得不是时候……”
妈妈扫了眼这女人,目光随即了无兴趣地离开,仿佛一瞥之下就了然于胸。接着,半是淡然半是嘲讽的微笑挂上了嘴角。妈妈的功夫可比节节深厚多了。
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谁家保姆--你是?家里缺盐了还是缺醋了?”
而“黑白铁”却扭进屋来--缩着肚子从节节身旁蹭过去--站到妈妈面前,拖出了哭腔:“大姐,出事了。老板出事了。”
这话让节节和妈妈都是一悚。妈妈迅速看了眼节节,然后对“黑白铁”说:“到里面去说。”
但是避开节节又有什么意义呢?“黑白铁”的嗓门那么大,她不需要扒门缝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爸爸真的出事了。就在今天下午,“厂子”里来了两个工商,嘻嘻哈哈地说要进行例行检查,爸爸便嘻嘻哈哈地应付他们,又很老练地拿了两条烟出来。别管什么检查,两条烟总是免不了的。和那些“土老冒”相比,爸爸很为自己“知道规矩”而光荣,他也觉得自己有资格和穿制服的人嘻嘻哈哈。北京人天生都是外场人嘛。
但是正在嘻嘻哈哈,忽然又进来几个警察。爸爸还没缓过神来,已经被按倒在地,接着四周便丁丁当当了起来:屋子门被撬开,洗衣机都掀开盖,床底下、柜子里、犄角旮旯,没有一个地方不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几麻袋没来得及洗的“洋垃圾”被扔到院子中央。人赃俱获。
刚才警察没有先行进门,想来是怕“犯罪嫌疑人”狗急跳墙,从窗户里翻到别的院儿里去。这边地形复杂,警力又不充足,真跑起来未见得追得上。先让工商进来呢,一来可以让对方放松警惕,二来也能够明确抓捕对象(老板而非雇工),实在是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