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时曾应日本朋友的邀请,看过几场传统的“能乐”和“文乐”,每次看完,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由于日语功夫欠到,听不懂那些古奥的台词,对于剧情的细节也不太清楚,然而,那沉重缓慢的节奏,单调迟缓的动作,鬼哭狼嚎似的人声伴奏,那断断续续、不屈不挠、一声催一声的太鼓声,还有那零乱滞涩的三弦琴,无不给人一种阴森静寂、惊心动魄的感觉,仿佛一座封压已久、蓄满了巨大能量的火山在无奈地呻吟。邀我看戏、以画文乐人物著名的水墨画家今冈琴子告诉我:能乐和文乐,寄托了日本人特有的审美情感,所谓的寂静与幽雅(日语称作WABI和SABI),是一种非常高雅的艺术。对于这种艺术境界,老实说一开始我不能理解。
后来看了黑泽明导演的电影,我的看法改变了,我惊奇地发现;黑泽明的镜头处理和画面效果,与能乐何其相似。他导演的每一部电影,几乎都贯穿着能乐的精神,画面再热闹,也给人静的感觉,画面再静,也有一种逼人的紧张感。有一个镜头,出自哪部电影已经忘了,至今烙在我脑海里:黑夜里,武士手擎旗帜,在敌人的枪林箭雨中巍然屹立在阵地上,一个武士刚倒下,另一个武士跟上来,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安详肃穆,仿佛不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武士如此平静地面对死神,给人留下惊心动魄的感觉。
其实,岂止是黑泽明的电影,放眼日本的艺术世界,音乐、诗歌、绘画、茶道、插花、陶器、工艺制品,不约而同都有一种受抑制的含蓄之美,内含着丰富的张力。这种艺术魅力,来自一种引而不发的节控。对于日本人来说,由“忍耐”到“突发”的过程,是最引人入胜的,把这个过程尽量地延长,于是就成了日本艺术家不遗余力追求的目标和拿手好戏;把玩和吟味由“忍耐”到“突发”临界状态,也成了日本人特有的嗜好。日本的国技相扑,最有魅力的,其实并不是大汉们搂到一起拼搏的情景,而是起跳前那一阵漫长的、斗鸡般的双眼对视,日本人称此举为“仕切”。在这段时间里,相扑手静静地蹲着,一边以眼神威慑对方,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捕捉战机。这种“仕切”通常要持续好几分钟,而且会反复多次(因为双方必须同时跳起才算数,否则就得重来)。因此在看到正式的肉搏之前,往往要等上很长时间。外国人不解此中奥妙,常常觉得无聊,中途退场的也有。其实,相扑比赛的胜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仕切”,取决于眼神与眼神的较量,日本相扑界一大霸主横纲曙太郎,就以眼光狠毒著称,一些心理尚欠磨炼的选手尚未交手,就已气馁,像小鸡遇到老鹰一样被逐出赛台。正是这种漫长的、有意味的沉默,给最后的一搏增添无穷的兴味。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起跳前的“仕切”,过去是没有时间限制的,也就是说,选手双方可以在赛台上无休止地对视下去,由此可见日本对此是多么的入迷!直到昭和三年(1928年)大相扑比赛开始在广播电台转播时,相扑协会才对“仕切”规定了时限,以后又连续四次缩短“仕切”的时间。随着现代生活节奏加快,“仕切”的时间也逐渐缩短,即便如此,“仕切”仍然是相扑比赛必不可少的程序,它所占据的时间,依然超过相扑选手正式肉搏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