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山是有点本事,佟家一家人都赏脸参加。他老婆、儿子,还有一个是谁?""哪个?穿蓝衣服那个?是他的司机。""看人家在省里做官的,就连替他开车的司机,都带着几分气派。"李燕萍安静地坐在父亲身后,静听叔伯们的议论。整整一年了,她的脑海里仍回荡着那个美丽的倩影=。在亲戚们的议论中,她听出了羡慕和敬畏,这种天真的羡慕就像她这个七岁的孩子一样。如果说镇上的干部还常在乡亲们眼里落下恶行,被人咒骂,那么在省里当官的佟卫国就像神一样,完美得找不到缺点。他是比F镇镇长还要高出无数个级别的领导,他说一句话,就像天上刮风下雨,能让整个F镇翻起来。
乡下人的闲聊是为了打发时间,于打发时间之余,顺便发表一些在穷苦人生中总结出的道理。说着说着,一位自认为见过世面的老表叔,用经事老道的口吻说:"老子当那么大的官,儿子怎么能不做官。等着看吧,他儿子不会一辈子当中学教师的。"众人纷纷附和。老实巴交的李月山喝着自制的万寿果酒,在烈烈的酒香里散发感慨:"人生本来就是个命,不服怎么行?同样都是人,有人生在H市,一出生就是城市人,有人生在F镇,一出生就是农民。你看佟卫国那个儿子吧,看样子真不像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真如你说的,也许没过几年,他就当官了,还是当大官。""是是是,不服都不行。"老表叔低了头,跟李月山一起,大口大口地吞着万寿果酒。
李燕萍怯怯地望了父亲一眼,她觉得父亲喝多了,可她不敢劝他不要喝。按照乡下的规矩,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小女孩是没有发言权的。李燕萍一边担心着父亲,一边思考着父亲的话。她对父亲的话尚不能完全理解,可是能捉摸到些许意思。那一点意思令她伤感。假如她现在是个大人,假如是个男人,她也会端起一杯万寿果酒,一口吞下去。因为她跟父亲一样,也是一出生就是农民。
乡下人聊天总是伴着酒和粗粮。几杯苦酒下肚,怨气就上来了。果然,另一个苦亲戚喝多了,突然把杯子一摔,大声说,"妈的,老谈他有什么用,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在省里当多大的官,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李月山也喝多了,这个平常不出声、挑起一家五口生活重担的乡下汉子,眼睛里渐渐生出些雾气。"喝!"他大声叫着,"想那么多干什么,命就是命,怎么想也是命。"那天晚上,李月山的确是喝醉了。领着李燕萍从亲戚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泡泪。回到破落的小屋,在昏暗的灯影下,他仍一个人嘟嘟囔囔:"人各有命啊,天生就是命。"“好端端的,为什么喝那么多酒!”母亲张秀妹一边张罗着让孩子们睡觉,一边给父亲泡上一杯茶。
“你滚开,给我滚!”李月山显然尚未清醒,一把推开了张秀妹的手。“哎哟!”张秀妹被泼撒的茶烫到手,尖叫一声。“穷鬼,都是穷鬼!走,不要近我的身。”李月山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四处潜伏的鬼魂,他伸出手不停地驱赶,完全不理会被烫了手的张秀妹。
李燕萍在黑暗中不敢大声呼吸。她知道看似好脾气的爸爸,酒喝多了也是会大吵大闹,会打老婆孩子的。她睡不着,眼光光地看着天花板,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被父亲的情绪感染了,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悲哀。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跟母亲一样的辛勤劳苦的将来。
半夜,李月山终于酒醒了。他像是在发泄过后格外地茫然,无声走到女儿的床前,静静地盯着她们。李燕萍是特别警醒的,父亲一走到床边,她就感觉到了。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阴沉的身影,怯怯地问:"阿爸,你怎么了?""没什么,快睡吧,阿爸今天喝醉了,没吓着你吧。"李月山吐着酒气,替女儿掖好被子。也许是他的叹息声太大了,一股浓烈的果酒味喷到李燕萍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