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等身的人不多,于光远是一个。有人戏称“自然辩证法”为“自然变戏法”。于光远就像个变戏法的人,在各种政治力量之间,在学科之间,在人际之间,在工作和生活之间,变出一张张好牌来。他曾给女儿小东记《终生日记》,编《小东小字典》;在干校给一位爱酒之人编《马克思论酒》,好让他喝酒有依据;还为外孙女非非出版了一本《非非--我的观赏动物》,被书店放到了宠物类书里。他得过癌症、肝炎,还得过“大玩学家”称号。我们很难再见到这样的人了。他的思维既是科学的、严谨的,又是发散的、跳跃的、天马行空的。他,官员兼学者,开怀大笑,口若悬河,幽默风趣,真心童趣。从1986年起,于光远每年给亲友写贺年信,汇报过去一年的情况,他报告:“我的心情一如既往地那样愉快”。
关于于光远的笑话,最著名的是那个查无实据流传甚广的“厕所政变”。说的是,70年代末,社科院高层讨论接替胡乔木的院长人选,不少人提于光远。正在节骨眼上,偏巧,于光远起身如厕。这时,座中有人说了,于光远有错误思想倾向。待于回来,已是花落人家。
于光远今年94岁,他以“世界真奇妙,后来才知道”的“活命哲学”,以“无时不思,无日不写”的方式,快乐而勤勉地活着。
尾 声
中国经济学家从1956年开始关于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研究。三位--孙冶方、薛暮桥、于光远曾经是经济学界的“三巨头”,不仅是三个有智慧的大脑,而且是可以调动资源组织力量的人。他们穷毕生之力,没有完成1955年所接受的编写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任务。不能不说他们的努力已经走到了极限。这有点像三个人从3个角度研究“永动机”,命中注定,走不出来。他们所要完成的课题,是人类智慧和思想资源尚没有办法对付的。但是,他们都创造了新的高度,给人们打开新的视野;他们用他们没有走出来的,启发和告诉人们,为我们,为20世纪的中国留下了探索的记忆和思想的财富。
三幅人物肖像:一位犀利,一位沉稳,一位潇洒。他们风格互补,是一个组合、一个团队、一道风景。可惜,我们再也看不到这么精彩的风景线了。
附 记
原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黄范章先生读罢这篇文章,曾致信给我:“感慨深沉,老一辈为探索改革历尽磨难。他们既要顶住政治摧残,更要克服历史加诸他们的思想局限性,多难呀!”“改革开放30年不应忘掉老一辈(以孙冶方为代表)的贡献。现在我们坐在沙发上讨论改革,当年老一辈是在政治刀尖上探讨改革。”我深有同感。
孙冶方先生,我没有见过。我的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第一届研究生,听过孙冶方的课。他记得,孙冶方走进教室时,全体同学起立鼓掌。在学术界,一个人被尊敬,不仅因为他的思想,还因为他的人格和他的传奇人生。孙冶方的面容,具有古希腊雕刻的美感,深沉的眼神,挺拔的鼻子。而这样的形象,合成于他的天赋与人格之美。在北京西城区月坛北小街二号院3号楼二层的经济所走廊中央,摆放着孙冶方雕像。每一次走过,都会注目,而另一幅雕像--罗丹的《思想者》也会同时跃入脑海。
1999年,在一次抢救中被切开气管后,薛暮桥恳切地对医护人员和家人说:“我不要拖累国家,拖累医院,拖累家里”,“我不是病,是老,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老,让我早点死吧。”然而,这是由不得他选择的生命。此后,他一直在病床上躺着,躺了6年。
拜见薛老,是长念在心的事。自从2004年,我也多在医院里照看生病的孩子。每一次约好可以去看时,都因为我这里情况突变而走不开。直到2005年5月27日,终于了了心愿。
那天,我们穿着布鞋,轻轻地走进病房。他躺在那里,躺得很舒服,呼吸均匀,心律60,血氧饱和度100,血压125/46。他闭着眼睛,但是醒着。护理人员帮薛老睁开眼睛,说,“你看,谁来了?”走近他,仔细端详--肤色健康,面容安详,脸颊饱满,嘴闭着,时而动一动。没有皱纹,那双手特别光滑细嫩,像婴儿的皮肤。薛小和在一旁说:他的手握了一辈子笔,什么也没干。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中国经济学杰出贡献奖颁给了4位经济学家,薛暮桥是首位。薛小和曾用毛笔写下这个消息,举在父亲眼前,只见薛暮桥的目光一遍一遍地往复,随后,淡然地闭上眼睛。2005年7月,薛暮桥辞世,享年101岁。
在各种会议上,见过于光远先生多次,他是笑口常开、妙趣横生之人。写作本文时,有意采访他,然而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了。祝福于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