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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胖猫”与“小耗子”(2)

何妨是书生 作者:潘光哲


胖猫回来了,山上淘气的小耗子,这几天敛迹了。(董作宾:《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学术上的贡献:为纪念创办人终身所长傅斯年先生而作》,第3—4页)

陶孟和将身材肥胖堪称“重量级学者”的傅斯年比喻为“胖猫”,相当传神;他把史语所这群青年学人视为避“胖猫”唯恐不及的“小耗子”,则更若众口铄金之论,在学界传颂不已。像是台大历史系毕业的中韩关系史专家张存武就回忆曰,系里的资深教授以研究中西交通史而扬名的方豪,总是“笑嘻嘻地说”,出身史语所的秦汉史大师劳干看到傅斯年,“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张存武:《浮光掠影忆校长》,第18页)

这样看来,傅斯年对史语所的新秀,确实“监督甚严”,他的作风,往往也让这批青年俊彦心生惧畏,“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可是,傅斯年对青年学人的“监督”,会严厉到连他们的读书范围都要插手一管的程度吗?

反观历史本来场景,钱穆所说的这位既是“北大历史系毕业”而且“专治明史”,又被“拔尖”进入史语所的“某生”,应该就是王崇武。王崇武在1932年进入北大,与日后史坛名家邓广铭、张政烺、傅乐焕以及王毓铨等人是同班同学,他与邓、张及傅三位,更被称为北大的“四大傲人”(见张德信:《王崇武的明史研究》,第6页),正可揣想其青春风采。王、邓、张、傅四位会被冠以这样的“雅号”,其来有自,盖风华正茂的他们,还没戴上学士方帽之前,都已经各在学术上交出可观的成绩单。

以王崇武来说,就读北大期间,他就已经在顾颉刚创办的《禹贡》等刊物上发表了不少明代史事的专业论文。像王崇武对于明代屯田制度的研究,成果丰硕,近四十年之后,台湾的明史专家徐泓教授检讨评述这一课题的研究,就特别介绍了他的多篇论著(见徐泓:《六十年来明史之研究》,第396—397页)。可以想见,还只是大学生的王崇武,苦心完成的研究成果,确实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过,王崇武在1936年毕业之后,却先担任了北大的文科研究所助理员,至翌年方始加入史语所的队伍。

王崇武进入史语所之后未几,就遇上了“卢沟桥事变”,从此随之转徙漂泊西南天地之间。面对战乱变局,王崇武“胸怀抑郁,无可发泄,只有靠读书来排遣”(张德信:《王崇武的明史研究》,第6页),埋首史籍,耕耘不辍。因此,顾颉刚在1940年代末期点评中国史学研究的业绩,指称在明史研究领域里,王崇武和吴晗的“贡献为最大”(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第93页),正展现王崇武的学术业绩,已然深受学界肯定。

仔细检讨王崇武这一时期的论著,对于明清易代之际史事的求索,亦是他的研究重点之一。众所周知,研治明清易代之史,甚为困难,“欲纂修南明清初历史,非博求野史,加以选择,互相印证不可”(谢国桢:《明清史料研究》,第180页)。那么,王崇武向这个领域“进军”,如未广涉清代史书文献,恐怕难能有所成就。如王崇武考证《敬修堂钓业》一书的作者是明代遗民查继佐,搜索史料,罗掘俱穷,考证细腻,令人叹为观止。像为了证明查继佐的父亲名唤大宗,母亲姓沈,他引证了黄石斋(黄道周)的《沈尔翰传》等资料,还特别注明曰,这篇《沈尔翰传》的来源“据沈氏《年谱》引,清道光福州刻本黄《集》无此传”(王崇武:《查继佐与〈敬修堂钓业〉》,第596页)。显然,王崇武引征黄道周《沈尔翰传》的时候,必然查核过清朝道光年间福州刻印的黄氏《文集》,却毫无所得,只好从沈尔翰的《年谱》转引。举此一例,即可揣想,王崇武非仅广阅史籍,甚且读书精细,校核史料,绝无轻忽。傅斯年尝言:

整理史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历史学家本领之高低全在这一处上决定。后人想在前人工作上增高:第一,要能得到并且能利用前人不曾见或不曾用的材料;第二,要比前人有更细密更确切的分辨力。(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载《傅斯年全集》,第1册,第58页)

因此,即便不能排除王崇武是在“私下”场合窥涉元清两代之史籍的可能,一旦他能以“细密”“确切”的态度来追索访求史料,并进一步地开展考证工作,探索史事,业绩确实牢靠,对他“整理史料”的高强本领,傅斯年应当只会颔首称誉才是。否则,傅斯年如果真要“令出必行”,看到王崇武的这篇文章居然引征清代史籍,违反他的清规戒律,那么它也不可能登诸《史语所集刊》了。

就别的例证来说,史语所里的青年学者,要读些什么书,应该都是自己决定的。像是以魏晋南北朝史为专业领域的周一良,比王崇武稍早进入史语所,当他入所之后,固然以魏晋六朝诸“正史”作为研究的主要史料来源,亦复涉读批览在此范围之外的《金石萃编》、《资治通鉴》等相关史料或史著;至如清代学者钱大昕《廿二史考异》、赵翼《廿二史札记》等考证成果,也是他阅读“正史”必同时检阅参照的著述。在1945年才进入史语所的严耕望,则以中国政治制度史和人文地理两大范畴为研究主题,唐朝历史也是他主要投注心力的研究领域。但是,为了要对治唐史有所帮助,严耕望自称还是“把《宋史》自头至尾,自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相当认真地看了一遍”。(严耕望:《治史经验谈》,第15页)

这样说来,即令傅斯年对史语所的这帮青年学者确实“监督甚严”,就平素往来应对的生活面向而言,这批青年或许也确实是害怕惧畏傅斯年这头“胖猫”的“小耗子”。只是,在知识探索的天地里,如果傅斯年真想要发号施令,决定他们在史料的海洋里寻寻觅觅的工作方向和范围,恐怕必有力不从心之叹。对学术权威唯唯诺诺的人,不会在知识生产的天地里,创生出任何实质的成果。王崇武的学术业绩,证明了他绝对不是容许“胖猫”颐指气使的“小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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