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仅在制作开始后发生的变化包括增加了离家和回家的主题,它成了追踪主角们离开和返回汾阳的旅程的一个关键的结构性设计。在拍摄开始的第十一个小时——实际是在主要的拍摄工作开始后——贾樟柯决定对调两个男主角的角色。原计划扮演崔明亮的梁景东被要求和王宏伟交换角色52,王宏伟最终扮演崔明亮,他奉献了当代中国电影中一次精彩绝伦的表演。电影的最初构想版本和最终版本之间的一个最大的差别,也许是尺度的不同。尽管《站台》已经野心勃勃,贾樟柯的原始构想却是拍一部跨度为二十年而非十年的电影,从1979年到1999年。53尽管贾樟柯最终将他的时间终点放在了1989年之后,但《站台》关于异化和文化变化的哲学在1990年代的历史延伸,则可见于《小武》和《任逍遥》。
开向韶山的最后一列火车
《站台》以黑屏开场,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嗡嗡作响的、尖锐的啸声。这个啸声,此时无从确认是什么声音,而且似乎与电影第一个镜头的任何动作都没有关联,但回应了电影的一个中心母题,而且,最终将证明它是贾樟柯用于结构电影的框架手段之一。
电影的开场镜头,表现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对他们将要看到的戏剧表演交头接耳。背景是汾阳,山西省的一个中小城市,时间为1970年代后期,毛泽东逝世之后几年。中国正开始从十年政治动荡中恢复过来。
过去三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流行的服装式样——草绿色、蓝色上衣和毛式帽子——尚未发生改变,但变化正山雨欲来。背景是一块闪亮的图表,标题表明这是“新农村建设规划图”。这个影像指向的是对汾阳周边农业区域的空间再想象,它预示了必将伴随着改革开放政策和四个现代化而来的巨大变化。
承诺意味着发展和改变,但当我们将眼光转到演出礼堂时,我们清楚上演的将会是1970年代流行一时的舞台表演节目《火车向着韶山跑》。随着火车母题的引入,我们最终认出电影开场的啸声是对虚拟的离站火车的非剧情能指——而贾樟柯电影中的记忆列车将把我们带到他的故乡和他的青春时期。除了这个场景的第一个镜头——它从后台向外看观众,整个段落是从戏院的后面以一个长镜头拍成的,单个演员的面目几乎无从辨识。这个大远景镜头的作用,不仅使舞台上个体表演者的特征模糊不清,它还表明,尽管虚拟的火车(由演员半骑着急赶的一列小凳子组成)已经离开了站台,目的地却仍然遥遥无期……而且很可能无法抵达。
表演节目中的目的地当然是韶山,它是湖南省的一个小镇,作为毛泽东的诞生地而闻名于世。这个最初的表演节目描绘了一群来自不同阶级和民族背景的旅客,他们聚在一起,急切盼望去韶山,并且一路上齐声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但是,演员们不清楚的是,开向毛泽东家乡(这是1949年后中国的社会主义“圣地”之一)的虚拟火车在前进的过程中已经改道驶向邓小平的改革政策和 “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路线了,这将会给予经济效益而不是旧的政治路线以优先权。
镜头从火车的场景切到了等候在戏院门外接文工团回去的一辆大巴上。文工团团长徐燕京(西川饰)看着花名册点名确认每个团员都上了车。通过两个男主角的延迟,贾樟柯首次向我们引出了他们——张军和崔明亮。徐警示迟到者拖延了大家的时间,并批评他们“缺乏集体主义精神”。崔明亮加以反驳,徐转而批评他的表演能力,特别是模仿火车的鸣笛声做得太差。这个场景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清晰地勾勒出从集体到个体的转变。之前的段落,重点放在了由演员的集体表演和观众一齐大笑及鼓掌的集体反应所体现出来的群体体验上。这个大远景镜头不允许传达任何个体的表情、情感和身份。但镜头一转到大巴上,我们不仅(通过一个长中景镜头)看到了个体的面孔,听到了他们的名字,以及,当崔明亮和徐燕京争论时,感受到他们的性格;一种刚刚萌芽的个性特征从集体中跃然而出。这两个最初场景揭示的变化同样可以看做是作为整体的电影的一个缩影,我们被带进了一趟从社会主义中国的集体世界到一个崭新的资本主义将来的旅程,在这个资本主义世界里,叛逆和西方个人主义成为时尚。但是崔明亮对火车鸣笛声的可悲模仿,以及他承认自己还从来没看过火车,更别说是坐过火车,仍然具有另一种暗示,即通向现代化的这趟旅程可能不会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