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八六四年十一月三十日:黄昏

南方的寡妇 作者:(美)罗伯特·希克斯


听说你可以踩着尸体走过整个战场,脚都不用沾地。也有人形容说,死人堆得就像堆积材,或一捆捆的玉米,一袋袋的玉米粉。根据不同的说法,战地上或血流成河,或沾着血,或战地本身就是血。伤员在呻吟,他们的牙齿咯咯地打架,他们尖叫,他们怒吼。同样,这得看说话的人是谁。好多年以后,幸存者们常常写出漂亮的信和回忆录,然而要他们形容死者时,就都语焉不详了。那场战斗后的早晨,在一个将近二千五百人的镇子里,伤亡者几乎有九千二百人。这样的场景难以形诸笔墨,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死者不是被埋在战场上浅浅的坟地里,就是被拖到纳什维尔和默弗里斯伯勒新联邦政府的墓地里:换句话说,他们迅速地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在那个战场上,邦联军那边躺着几千个死人,另一边也许有一千个联邦军的阵亡士兵。两边各加上几千个重伤员,然后还有几百个人失踪——再也没有找到。再有就是很多缺胳膊断腿的,部队再也用不着他们,把他们打发回家,他们的余生永远背负着那次战斗留下的肉体和精神的创伤——发生在富兰克林的战事导致许多生命被终止了。暴力的规模开始显现,一份冗长的伤亡者名单就是例证。但是要想全部看清是不可能的。一个人要是想弄清全部的悲剧,知道所有的影响和结果,知道因为血脉在富兰克林的山坡上被中断而再也无法出生的每一个好男人好女人,每一个天才和圣人的名字,那他准会发疯。这就像是看着戈耳戈戈耳戈,希腊神话中的三个蛇发女怪之一,面貌可怕,人见之立刻化为顽石。的脸,甚至像是看着上帝的脸。

关于那些死者(像木材或玉米捆——随你怎么想象——那样堆着),令人难忘的是,他们只不过是肉体凡胎,很快就会腐朽。思想在震惊,它不愿仔细地看。死者是实体,它们散在各处,等着被运走。然而,要是有人仔细地看看,像几个罕见的大胆的年轻人那样,那就会看到更多:比肉体、血、数字更多。这样的事实从记忆中消失,但是如果有人看得够仔细的话,关于某些脸——哪怕是死人——的记忆就会明明白白地显现出来。

“我看见几十个伤员,为了不叫出声来,他们把拇指塞进嘴里,把它们咬破,”一个密西西比的年轻人给他的女朋友写信说,“像个胆小鬼,躺在无情的炮火下。只有在富兰克林这个战场上,我才看见那么多死人的脸表现得极端的害怕和恐惧。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凝视中透着惊慌。他们趴在地上,双手伸出,抓着泥土,脸有一半埋在土里,这种姿态表明,当死神最终让他们得到解脱前,他们经受了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邦联的阵亡者躺在战壕的这一边,联邦的躺在那一边。到了晚上,活着的联邦军将士悄悄地离开了镇子。就在邦联军指挥官打算在凌晨发动进攻之前,他们撤走了。一群邦联军士兵在战场上兜来兜去,偷偷地寻找他们的朋友,脚下的那种恐怖景象完全收入他们眼中。直到那个时候,以及稍后在寒冷的夜晚,他们才注意到了寂静。也不是完全的寂静;空气中依然有奄奄一息者的呻吟和求救声。但是将近五个小时——从黄昏前那一刻直到没有月亮的夜晚——一直震动着他们耳鼓的咄咄逼人的噪声——枪声,加农炮声——这样的噪声已经消失殆尽。

邦联军的将军听到了这件事,他流泪了。第二天他大步走向纳什维尔,去完成他已经开始做的事情。不出几个月,邦联军就会投降。

然而富兰克林的战斗还没有结束。虽然加农炮车和马车辘辘地驶出了镇子,对有些人来说,战斗才刚刚开始。有些人为他们在被改造成医院的冰冷的房间里的生活而战,有些人为记取一八六四年十一月三十日之前的富兰克林是什么样子而战,更有一些人,他们的战斗目的是要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虚幻的希望和愚昧的目的,才把这场战争引进了镇子,他们的理论是,如果不追究这种希望和目的,那么这场战争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杀戮,整件事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还有一些人,他们要为扼杀一切还带有这种伤感概念的东西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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