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以后几天中最令我震惊的,是安娜对待爱尔莎极其和善的态度。平素她的言谈中不乏为数众多的蠢语傻话,而这几天,她竟没有吐露出一句会使可怜的爱尔莎出洋相的话。我暗中称颂她的忍耐,她的慷慨,却没有意识到这中间混含着极深的心计。父亲很快就对这冷酷无情的小小伎俩厌倦了。不过,他还是十分感激她,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向她表示自己的谢意。这种感激恐怕仅仅是一个借口。无疑,他对她说话就像对一位十分受人尊敬的女士,像对他女儿的再生之母,他甚至动用这张王牌,不断装模作样地把我置于安娜的保护之下,使她显得对我的成长负有一定责任,仿佛想让她和我们靠得更近,让她和我们贴得更紧。然而他向她投去的目光,做出的动作,又像是对一个他不认识但又极想认识——在快乐中认识——的女子。这种姿态,我曾于无意中在希里尔身上撞见过,它使我产生强烈的欲望,既想逃避他,又想挑逗他。在这一点上,我肯定比安娜更易受人影响。她对我父亲的姿态仅仅表现出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一种令我心安的平静的和蔼。我终于相信第一天我是弄错了,我没有看出,这种毫不含糊的和蔼态度极大地刺激了我父亲。尤其是她的沉默……她那如此自然,如此优雅的沉默。这和爱尔莎的那种没完没了的叽叽喳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就像一个是太阳,一个是黑影。可怜的爱尔莎……她什么都没猜到,仍是那么感情充沛,激动不安,仍在阳光下渐渐地失鲜。

然而,有一天她似乎明白了,她拦截了我父亲的一股目光。午饭前,我看见她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一霎那间,他显得很不愉快,又有些吃惊,随即微笑着以示赞同。喝咖啡时,爱尔莎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向我们转过身来,显得无精打采的,我想,她肯定在模仿美国电影明星的慵倦之态。她以她那受了十年法国风雅熏陶的腔调说:

“你来吗,雷蒙?”

我父亲站起身,脸憋得几乎通红通红,一面念叨着午睡的益处,一面跟着她走。安娜一动都没动。点燃的香烟仍在指头间冒着烟。我感到我不得不说上几句了:

“有人说午睡能养神,但我认为,这样说是不对的……”

我马上停住了口,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多么荒谬。

“请随便,”安娜干巴巴地说。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荒谬。但她立即发现这是一句趣味低下的笑话。我注视着她。她的表情安宁而轻松,令我十分感动。也许此时此刻她正极度地羡慕着爱尔莎。为了安慰她,我萌生了一个厚颜无耻的念头,它就像所有我可能萌生的厚颜无耻的念头那样令我开心。它给了我某种自信,某种令人陶醉的同谋感。我止不住大声说道:

“瞧爱尔莎被太阳晒得这副怪模样,再怎么午睡他们也舒服不了的,无论对他,还是她,全都没用。”

其实我还不如闭嘴为好。

“我讨厌这种想法,”安娜说,“在你这小小年纪,那可是比愚蠢还更可怕的事,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我突然恼火地说:

“我只是说着玩玩,还请你原谅。实际上,我肯定他们很愉快。”

她向我转过脸来,一张倦意缠绵的脸。我赶紧请求她原谅。她又闭上眼睛,开始以一种低沉的、耐心的声调说道:

“你把爱情看得过于简单了。它不是一连串彼此独立的情感……”

我想,我的全部爱情都曾是如此。面对着一张脸庞,一个姿势,在一个亲吻之下,突然产生一种激动……一时间心醉神迷,缺乏紧密配合的协调,这就是我有过的全部爱情的回忆。

“不是那样的,”安娜说。“爱情中,有持久的柔情,甜蜜的回味,有魂牵梦绕的留恋……有些东西你还理解不了。”

她作了一个含糊的手势,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我倒更希望她发火,希望她能从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中摆脱出来,不再屈服于毫无情感的我。我想,她是对的,而我只是像一头野兽那样,按着别人的意思生活着,我真可怜,真懦弱。我蔑视自己,这使我极其难以忍受,因为我还不习惯于蔑视自己,也可以说并没有将自己判断为好人或是坏人。我跑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沉思起来。床单在我身子下暖烘烘的,安娜的话仍在我耳边回响:“不是那样的,这是一种魂牵梦绕的留恋。”我真的挂念过什么人吗?

我再也记不得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了。我已经说过,我不愿见到任何确切的带威胁性的东西。当然,对后一段时间的假期,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毕竟在其中注入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主观能动性。然而,这三个星期,这幸福的三个星期……哪一天我父亲不加掩饰地盯着安娜的嘴巴瞧?哪一天他假装嘲笑大声地指责她的冷漠?哪一天他不露微笑地将她的精明与爱尔莎的半疯半傻进行了比较?我的安宁建筑在一个荒谬的念头上:他们互相认识已有十五年了,假如他们能够彼此相爱,也许早就爱上了。我暗自想道,“假如这事会发生,我父亲将当三个月的恋人,而安娜将为此保留一段充满激情而又带有侮辱的回忆。”难道我还不知道安娜,不是一个可以随随便便地抛弃的女人吗?不过,好在有希里尔在,他就够我思恋的了。我们俩晚上经常一起出去,到圣特罗佩⑥的夜总会去玩,我们在单簧管有气无力的颤音中跳着舞,我们互相倾诉绵绵的情意,一到第二天早上,我就把它们忘得精光。不过,这些情话在当天晚上听来却是那么甜蜜。白天,我们在海湾附近扬帆荡舟。我父亲偶尔也陪着我们玩一玩。他对希里尔赞赏不已,尤其当希里尔让他赢了一次自由泳比赛之后。他称希里尔为“我的小希里尔”,希里尔则称他为“先生”,但我总要问自己他们两人中到底哪一个是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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