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后来有一天,末日终于降临了。一天上午,父亲决定晚上带我们去戛纳玩,跳舞。我还记得爱尔莎的兴奋劲儿。她一心想在夜总会熟悉的气氛中重新找回自己充满魅力的个性,她那女人的魅力,已被灼烫的阳光和清静孤僻的生活消损得所剩无几了。与我预料的相反,安娜对此次社交活动并未加以反对;她甚至显得相当高兴。晚饭一结束,我就怀着无忧无虑的心情上了楼,我在卧室里换上一件晚礼服裙,也是我唯一的一件。那还是我父亲给挑的,料子是一种外国货,无疑,它对于我太显外国味儿了,父亲不知是出于爱好,还是出于习惯,总想把我打扮得像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我下了楼,看见他穿着一件簇新的无尾常礼服,容光焕发,我伸出手臂,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男人。”

“除了希里尔,”他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你呢?你是我认识的最美丽的姑娘。”

“不如爱尔莎和安娜,”我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既然她们还没打扮好。还要让我们再等一会儿,那就来和你可怜的患风湿病的老爸爸跳一会儿舞吧。”

我又体验到往日出门前那种舒适惬意的气氛。他真的一点都没有老爸的样子。我一面跳着舞,一面尽情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热烘烘的皮肤味和烟草味。他合着拍子跳着,眯缝着眼,像我一样在嘴角露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幸福的微笑。

“你该教我跳比鲍普⑦了,”他说着,忘记了风湿痛。

他停止了跳舞,以一串机械的嘟嘟哝哝的奉承话去迎接爱尔莎的来到。她身穿一条绿色的连衣裙,缓缓地走下楼梯,嘴上挂着一丝看破红尘似的微笑,那是她前往夜总会时的笑颜。她把干松的头发高高梳起,背上露出了一大片被太阳烧出燎泡的皮肤,这样一来,服饰倒是挺得体的,但没有一点光彩。幸好,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

“我们走吧!”

“安娜还没下来,”我说。

“快上去瞧瞧她好了没有,”父亲说。“等我们赶到戛纳,都快半夜了。”

我穿着长裙磕磕绊绊地上了楼,敲了敲安娜的房门。她叫了一声请进。我在门槛上停住了。她穿了一条灰色的裙子,灰得特别奇妙,有些近乎于白色,灯光一照,宛如晨曦中大海的色彩。今天晚上,成年女子的一切魅力似乎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漂亮极了!哦!安娜,多美的裙子啊!”

她朝镜子嫣然一笑,仿佛在向一个人告别似的。

“这种灰颜色很出色,”她说。

“是‘你’自己很出色,”我说。

她揪住我的耳朵,打量着我。她那深沉的蓝眼睛中闪出光芒,我看到一团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

“你真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尽管有时候你很烦人。”

她走在了我的面前,却没有仔细地瞧瞧我的裙子,那条我既为之赞誉又受其折磨的新裙子。她在前面走下楼梯,我看到父亲抢步迎上前来。他在楼梯口停住,一只脚踏在第一级阶梯上,向她仰起脸。爱尔莎也看着她走下楼。至今我仍清情楚楚地记得这一场景:在前景,在我前面,是安娜金黄色的后脖和她那完美无缺的肩膀;稍稍靠下一点,是我父亲迷惘的神色和他伸出来的手,远处,是爱尔莎隐约的身影。

“安娜,”我父亲开口赞叹,“你真是不落俗套。”

她漫不经心地冲他一笑,披上了外套。

“我们到那边会合,”她说。“塞茜尔,你和我一起走吗?”

她让我来开车。夜晚的公路是那么的美,我缓缓地行驶着,安娜一声不吭。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半导体收音机中传出的小号的狂嗥声。当父亲的敞篷汽车在一个弯道处超过了我们时,她连眉毛梢都没有动一下。我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在开车,而是置身于一个我再也无法干涉的戏剧场面之中。

在夜总会,不知父亲耍了什么手腕,我们很快就失散了。我跟爱尔莎,还有她的一个熟人呆在酒吧间,他是一个南美人,已经喝得有七分醉意。那个南美人自称是搞戏剧的,尽管醉意朦胧,但他谈起戏剧时的那种激情实在让人感兴趣。我和他痛痛快快地聊了一个钟头,然而,爱尔莎却显得厌烦不堪。她虽说也认识个把明星演员,但对戏剧的技巧问题却毫不感兴趣。她突然问我我父亲在哪儿,那口气就好像我知道什么秘密似的。见我默不作答,她就悻悻离去。南美人一时间里显得有些沮丧,但又一杯威士忌落肚,使他来了精神。我什么都不想,我沉浸在无限的快乐中,出于礼貌,我也陪着他同饮。后来,他说想跳舞,事情就变得更不可收拾地可笑了。我不得不搂住他的腰才能撑住他,我还不得不使上吃奶的力气,才能把被踩住的脚从他的脚底下抽出来。我们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以致于当爱尔莎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她那种卡珊德拉⑧式的神气时,我差一点叫她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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