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第二天早晨,我浑身不对劲,肯定是头天晚上喝的威士忌在作祟。我醒来时横卧在床上,屋子里黑黝黝的,我的嘴干涩异常,四肢汗淋淋的,动弹不得。一缕阳光从百叶窗缝中钻进来,灰尘密密麻麻地在明亮的光线中升腾舞动。我既不想起床,也不想懒在床上。我暗暗问自己;爱尔莎还会回来吗?今天早上安娜和我父亲会是个什么反应?我强迫自己想着他们,以便起床时少费点劲。我终于起了床,头昏目眩,浑身难受地站在屋里清凉凉的方瓷砖地上。穿衣镜为我送来忧郁的反射,我赶紧靠在镜子上:发肿的双眼,厚厚的嘴唇,这张陌生的脸孔,就是我的脸孔……我会由于这嘴唇,这比例,这可憎而随意的限度显得怯弱和羸弱吗?假如我真的能力有限,我又怎么能如此明显、如此违心地清楚这一点呢?我自得其乐地憎恶自己,仇视着这副恶狼般的、被放荡的生活摧残得削瘦、憔悴、布满皱纹的面容。我低声重复着“放荡”这两个字。凝视着镜子中我的眼睛,突然,我看到自己微笑起来。何等的放荡!数杯苦酒,一记耳光,再加上抽泣。我匆匆刷了刷牙,就下楼了。

父亲和安娜坐在平台上,他俩挨在一起,面前摆着早餐盘子。我匆匆地道了声早安,坐到了他们的对面。由于羞愧,我不敢瞧他们,然而他们的沉默迫使我抬起头来。安娜的脸容疲乏不堪,那是一夜爱乡春风的唯一迹象。他们俩都是满面笑容。这引起我的强烈感觉:我总是对幸福加以认可,把它视为成功。

“睡得好吗?”父亲问。

“还凑合,”我回答,“昨晚威士忌喝多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尝了尝,又很快地放下。他们的沉默中有一种素质,有一种期待使我感到别扭。我实在太疲劳了,不堪长时间地忍受它。

“出了什么事?你的脸色挺神秘的。”

父亲点燃了一支香烟,想借此定定神。安娜凝视着我,十分明显,这一次,她的脸色很尴尬。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终于开口了。

我预想到最坏的情况:

“是不是要在爱尔莎那里完成的什么使命?”

她扭过脸去,朝着我父亲:

“你父亲和我,我们打算结婚。”

我久久地盯着她,然后,盯着我父亲。一分钟里,我等待着他给个信号,使个眼色,虽说它会激起我的愤怒,但总归能使我心中踏实一点。可是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我心想;“这不可能,”但我已经明白,这是真事。

“这主意很不错,”我想赢得时间。

我还是不能理解:我父亲曾是那么固执地反对婚姻,反对束缚,一夜之间竟决定……这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丧失了独立。我憧憬着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生活,一种由于安娜的敏慧和精细而突然变得和睦协调的生活,那种我一直羡慕着的她的生活。聪颖、机敏的朋友,欢乐安宁的晚会……我一下子诅咒起喧闹而杂乱的晚宴,诅咒起那个南美人和爱尔莎来了,一种优越和自豪的感觉在我胸中荡漾开来。

“这主意太不错,太好啦,”我重复道,冲他们露出了笑脸。

“我的小猫咪,我知道你会高兴的,”父亲说。

他松快,欢欣。安娜的脸上仿佛重又刻描上了爱情的劳累,显得我从未见过的那么温柔,那么可亲。

“过来,我的小猫咪,”父亲叫着。

他向我伸出两只手,把我拉过去,靠着他,也靠着她。我半跪在他们跟前,他们满怀柔情地看着我,抚摩着我的头。而我心里不断地想着,我的生活也许从此会发生转折,但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只小猫,一只多情的小动物。我感到他们高踞于我的头上。由往昔,由未来,由一些我所不知的纽带联结在一起,而这纽带不可能把我也系上。我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把头依偎在他们的膝下,和他们一起笑着,扮演着我自己的角色。再说,我不幸福吗?安娜是个好心人,从不心胸狭窄,斤斤计较。她会引导我,会为我分担生活的重负,会在各种环境下为我指明前进的道路。我将走向完善,父亲也将和我一起走向完善。

父亲站起身,去拿香摈酒。我感到有些恶心。他很幸福,这是主要的,但是,我已经多少次地看到他因为一个女人而感到幸福……

“我有点儿怕你,”安娜说。

“为什么?”我问。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感到,我的否决权本来可能阻止两个成年人的婚姻。

“我怕你怕我,”她说着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因为我到底还是有点怕她的。她对我来说意味着,她既知道这一点,又无能为力。

“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的婚姻,你不觉得可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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