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你们还不老,”我带着必不可少的确信语气回答道,因为这时,父亲怀抱着一瓶酒,跳着华尔兹舞步回来了。

他坐到安娜身旁,一条胳膊绕在她的肩上。她的身子朝他挪了挪,我赶紧低下眼睛。肯定是为了这个她才嫁给他的:为他的笑颜,为这强壮有力的胳膊,为他旺盛的活力,为他炽热的感情:四十岁,害怕孤独,也许是情感的最后冲动……我想到安娜时,从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而是当作一个实体:我看到她身上的自信、雅致、聪明,而从未看到欲念、弱点……我明白到父亲的自豪:傲慢的、冷漠的安娜?拉尔森嫁给了他。他爱她吗?他能长久地爱她吗?我能区别开这种柔情和他对爱尔莎的柔情吗?我闭上眼睛,太阳光照得我头脑麻木。我们三人呆在平台上,都沉浸在迟疑、无名的担忧和幸福之中。

那几天,爱尔莎一直没有再回来。一个星期很快地过去了。仅有的七天幸福、舒适的日子。我们制定了复杂的家务计划和作息时间表。我和父亲带着对此一窍不通者的那种无意识,兴致勃勃地故意把它们安排得紧凑而别扭。话又说回来,我们真的就那么相信它们的切实可行吗?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在同一地点吃午饭,回家吃晚饭,然后留在家中,父亲真的相信这可能吗?然而他轻松地埋葬了放荡不羁的生活,鼓吹起秩序,宣扬起文雅的、精打细算的市民阶层的生活来。或许,这一切对他也好,对我也好,都只不过是一种纸上谈兵,空中楼阁而已。

对那个星期的日子,我始终保留着一种至今我仍愿意发掘的旨在考验我自身的回忆。安娜轻松,自信,柔情满怀,父亲很爱她。清早,我看见他俩一起嘻嘻哈哈地笑着,眼圈发黑,互相依偎着走下楼梯,我真希望他们——我起誓——一辈子都这样下去。晚上,我们经常去海湾,在一块平地上喝开胃酒。人们到处都把我们当成一个自然的家庭整体,而早已习惯于和父亲单独出门、习惯于承受恶意或同情的微笑和目光的我,则自寻其乐地重新扮演着一个与我的年龄相适合的角色。婚礼将等假期结束后在巴黎举行。

可怜的希里尔不无惊愕地看到我们内部发生的变化。然而这一合法的结局令他欢欣。我们一起去划船,我们随心所欲地拥抱,有时,当他将嘴唇紧紧地压在我的嘴唇上时,我仿佛看到了安娜的脸,她那清晨起来微带憔悴的面容,她那因享受了爱情而显得无精打采的动作,她那种慵困懒散的娇柔,我真嫉妒她。亲吻失却了滋味,无疑,假如希里尔不是那么爱我的话,我恐怕早在这个星期里就成了他的情妇。

六点钟,我们从海湾航行归来后,希里尔把帆船拖上沙滩。我们穿越松林返回别墅,为了暖和暖和身子,我们玩起了印第安人的游戏:让步追人赛跑。他在到达别墅之前按规定追上了我,他高声呼喊着胜利就扑到了我的身上,抱着我一骨碌滚进了满是针叶的松树林,他使劲按住我的胳膊吻起我来。至今我仍记得这些含着吁吁喘息的亲吻的滋味。希里尔的心跳声合着我的心跳的节拍,融入了拍击在沙滩上的波涛声。……一、二、三、四,四下心跳之后是一阵柔和的海涛,一、二、三……一:他又缓过了气来,他的亲吻渐渐变得准确起来,紧迫起来,我再也听不见海浪的拍击声了,耳膜中只剩下我奔腾的热血在脉管中急速的流动声。

一天晚上,安娜的一阵叫喊声将我们分开了。当时,希里尔正紧紧地贴着我的身子躺着,我们在夕阳暗淡的余晖和血红色的晚霞里半裸着身体,我倏然意识到这样一副模样会使安娜难堪的。她口气生硬地叫着我的名字。

希里尔猛地跳起来,自然羞惭不已。我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面用目光死死地盯着安娜。她转身冲着希里尔,淡淡地说着,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希里尔什么话都没说,俯下身在我的肩上吻了一下就走了。这一举动就像是无声的诺言,它震惊了我,感动了我。安娜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仍是那种严肃而冷漠的神情,就好像在想别的什么事。这使我十分恼火:假如她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她就不应该滔滔不绝地大放厥词。我朝她走了过去。我这样做纯属出于礼貌,但我同时却显出一副尴尬的神态。她机械地从我的脖子上摘去一根松针,仿佛这才真的看见了我。我看到她戴上了一副漂亮的蔑视人的面具,这张疲乏不堪而又带有指责意味的面孔使她显得格外的漂亮,也使我感到心惊胆战。

“你应该知道,这种玩法闹到最后,往往是要上私人诊所去的,”她说。

她一面站着说话,一面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瞧。我窝着满肚子的火不敢发作。她属于那种能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说话的女子,而我,我说话则需要有一把扶手椅坐着,手头有什么东西抓着,嘴上有根香烟叼着,翘起二郎腿来回晃着,看着它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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