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3)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别拿大话吓唬人,”我笑着说道。“我就是亲了一下希里尔,这也不会把我拖到私人诊所去的……”

“我恳求你不要再去见他了,”她说,就像是相信了一句谎话似的难受。“不要抗辩,你十七岁了,现在我要对你负责,我不能让你轻易毁了自己。再说,你还有功课要做,这够你每天下午忙的了。”

说完,她扭转身子,迈着懒懒散散的步子回别墅去了。懊丧的心情使我脚底像生了根一样迈不开步。她想的她都说了:我的证据、我的否认,她统统以这种比蔑视更为可怕的冷漠承受下来,就仿佛我并不存在,仿佛我是什么行将毁灭的东西,而不是我,不是她认识多年的塞茜尔,不是她如此痛苦地要惩罚的我。我唯一的希望是我父亲。他肯定会像往常那样反对的:“我的猫咪,那小伙子是谁呀?他长得帅吗?壮吗?我的小女儿,提防着点儿坏蛋。”必须让他照这种样子反对,不然我的假期就完了。

晚饭真像是一场噩梦。直到那时,安娜仍未对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父亲的,我不是那种告密者。不过你要答应我好好用功。”她是不习惯打这个主意的。我既庆幸自己,又抱怨她,因为,假如她这样做的话,我是会蔑视她的。她像以往那样,避免了这一错着。一直等到喝完了菜汤,她似乎才想起了这桩事。

“我希望你能给女儿提一些经过深思熟虑的忠告,雷蒙。今天傍晚,我在松树林看见她和希里尔搞在一起。瞧那模样,他们好像要好极了。”

我父亲还想把这当作笑话呢,这个可怜的人。

“你说什么来的?他们在做什么?”

“我亲了他,”我满怀激情地喊道。“安娜以为……”

“我什么都没有以为,”她打断我的话。“不过,我认为她最好在一段时间里不去看希里尔。好好复习一下她的哲学课。”

“可怜的小姑娘,”父亲说,“……这个希里尔,不管怎么说吧,他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对吗?”

“塞茜尔也是个挺不错的小姑娘,”安娜说。“所以,万一她要出了什么意外,我就太伤心了。而且,鉴于她在这儿自由自在地毫无管束,我看她免不了要和那小伙子成天泡在一起无所事事的。你不以为吗?”

随着这一声“你不以为吗”,我抬起眼睛偷瞥了一下,只见我父亲极不耐烦地低下了脑袋。

“毫无疑问。你是对的,”他说。“好的,塞茜尔,你无论如何也该用功一下啦。你当然是不愿重修一年哲学班的喽?”

“你想把我怎么样?”我简短地以问代答。

他瞧着我,但很快又掉转了目光。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我意识到,无忧无虑才是能够启迪我们生活的唯一情感,我用不着搜索证据去替自己辩护。

“瞧,”安娜说着抓住我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把你扮演的林中少女的角色换成好学生的角色就行,只要一个月工夫,这不算太严重,是吗?”

她凝视着我,父亲也含着微笑凝视着我: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问题的争论十分简单。我轻轻地抽回手,说道:

“不,这很严重。”

我说得那么轻,他们似乎都没有听见,或者说,他们都不想听见。第二天早晨,我坐在一本翻开来的柏格森的哲学书前,我硬是花费了好几分钟,才总算弄懂了这个句子:“尽管在事实与起因之间人们从一开始便能发现某种异质混杂,尽管远远没有一条行为规律能够肯定事物的本质,人们总是在接触到人类生殖法则时感到发掘了热爱人性的力量。”我反复念着这句话,先是小声地念,以兔刺激神经,随后就加大了音量。我双手捧着脑袋,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终于弄懂了,但我仍像读第一遍时那么心灰意冷,那么倦懒无力。我读不下去,我依旧专心致志地盯着下面的几行字母,突然,什么东西从我心中摹然腾起,好似一股疾风,猛地把我掀倒在床上。我想到在金色的海湾等待着我的希里尔,想到随着波浪轻轻起伏的小帆船,想到我们火辣辣的热吻,最后,我想到了安娜。我坐在床沿上胡思乱想,心在胸腔中怦怦乱跳,我告诫自己,这样做是愚蠢而可怖的,我只是一个被惯坏了的懒孩子,我没有权力胡思乱想。但我却又不由自主地继续胡思乱想着,我想到,安娜是危险的,有害的,应该把她当作绊脚石一脚踢开。我回想起我刚刚紧咬着牙关硬挨过来的这顿晚饭。我被仇恨折磨得伤透了心,萎靡不振,耿耿于怀:一种我所蔑视、我所嘲讽、我所不肯于体验的感情……是的,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指责安娜。她妨碍了我爱我自己。我,生来就是为了享受幸福、亲切和无忧无虑的生活,由于她,我陷入了一个充满责备、疚悔的世界,我这个不善自省吾身的少女,在其中丧失了自我。她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掂掇着她的力量,她想得到我父亲,她得到了他,她正在渐渐地把我们变成安娜?拉尔森的丈夫和女儿。也即是说,使我们变得文明,有教养,举止得体。因为,她是会使我们幸福的;我感到,像我们这般变幻无常的人,实在太容易屈从于这一无须负责任的改换环境的诱惑力了。她实在太有能力了。父亲已经与我分离,在饭桌上,他那张拘谨的、别扭的脸困扰着我,折磨着我。想起我们以前的种种默契,想起我们在微微的晨曦中驱车赶回巴黎,行驶在空荡荡的大街时的欢笑;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所有这一切全都完了。现在轮着我被安娜影响、引导和改变了。我甚至都不会感到痛苦:她将运用其绝顶的聪明、讽刺和温柔行事,而我没有什么能力抗拒她;再过半年,我恐怕甚至连想都不会想抗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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