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我父亲除了惊异,没有流露出别的感情。女仆告诉他,爱尔莎曾来取过行李,来去匆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向他提及我和爱尔莎的会面。女仆是本地人,热情而浪漫,她对我们的处境想必产生了一种饶有趣味的想法。尤其是经她一手操办的调换房间。

父亲和安娜悔恨交加,于是格外陪着小心地关心起我来,这番好意一开始让我感到受不了,但很快就使我飘飘然起来。希里尔和爱尔莎显得亲热非凡,尽管这是我自己出的馊主意,但每每见到他俩搂肩搭背,我总觉得别是一般滋味。我再也不能前去驾船了,但我却可以看到爱尔莎在海面上晃来晃去,披散的头发迎风飞扬,就像我以前那样。当我们碰上他们时,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显出沉思的模样,假装漠不关心。因为我们到处碰到他们,在松树林,在村子里,在公路上。安娜瞥我一眼,扯开话题,手搭在我肩上,给我鼓励。我说过她心地善良吗?我不知道她的善心到底是她智慧的优美形式,或者只单纯地是她的冷漠的优美形式,但是她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那么恰到好处,假如我真的该受苦,我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依靠了。

于是,我安心地听天由命了,并无过多的不安,因为,我说过,我父亲没有显出丝毫的妒意。在我看来,这表明了他对安娜的一片痴情,也证实了我的计划毫无效果,让我心里烦极了。一天,他和我一起上邮局,在邮局门口遇见了爱尔莎,她好像没看见我们,父亲突然转过身,像盯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盯着她,轻声啧啧称道:

“你看,她竟变得越发俊俏了,这个爱尔莎。”

“她在情场上很得意呢!”我说。

他惊奇地瞪了我一眼:

“你倒是对此满不在乎……”

“我又能怎么样呢?”我说,“他们年龄相仿,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要是没有安娜的话,这命可就完全不一样……”

他恼怒了。

“要是我不同意,你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小顽童竟能从我手中夺走一个女人,……”

“年龄毕竟还是会作弄人的,”我神情严肃地说。

他耸了耸肩膀。回家的路上,我见他忧心忡忡:他也许在想,爱尔莎岁当妙龄,希里尔也风华正茂;若是娶了一个年纪相当的人,他兴许就将彻底告别原先那个青春常驻的男人圈。我不由得萌生出了一种胜利感。当我看到安娜眼角上细细的鱼尾纹,嘴唇边浅浅的皱褶时,我就后悔不迭。然而,我还是听凭着本能的驱使,完了以后再次悔恨不已,这样做实在太容易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对事情的进程依然蒙在鼓里的希里尔和爱尔莎,肯定天天在翘足企首地等着我。我不敢去他们那里,他们会拼命榨取我脑袋里的想法,我受不了。每天下午,我借口去做功课,就上楼回到卧室里。实际上我什么也不干:我找到一本瑜珈读本,便潜心研读起来,有时独自狂喜得发笑,但从不敢出大声,我怕安娜听见,结果弄得那笑声变得恐怖可怕。我诓哄安娜,言称自己正在辛勤用功;我在她面前假装成一个失恋的情人,万般意念皆成灰,只指望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学士,以慰平生。我感到她已经开始器重我,我甚至公然在饭桌上引用起康德的语录来,这一切显然使我父亲大失所望。

一天下午,我身裹一条浴巾,装扮成一个印度人的样子,右脚盘缠在左腿上,在卧室里练习禅功。我目不斜视地瞧着镜子中的我那副狰狞可恶的面目,此举并非为了自得其乐,而倒是真正想尝试一次瑜珈功的最高境界的滋味。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女仆,心想她不会大惊小怪的,就叫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却是安娜。她在门槛上迟疑了一秒钟,嫣然一笑:

“你在玩什么?”

“瑜珈,”我说,“这可不是游戏,它是印度的一种哲学。”

她走到桌前,拿起书本,我开始不安起来。翻开着的是第一百页,在其他各页上,我已写满了诸如“难以实践,”“极累”之类的批语。

“你倒挺认真哟,”她说。“你经常提起的那篇关于帕斯卡尔的著名论文写得怎么样啦?”

确实,我在饭桌上曾经开玩笑地论述过帕斯卡尔的一句格言,并假装经过了深思熟虑和透彻研究的样子。当然,我从来没有就此写过一个字。我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安娜静静地注视着我,突然,她明白了:

“你不用功就不用功,你对着镜子玩木偶戏就玩好了,这是你自己的事!可你还要变着法子欺骗我们,欺骗你父亲和我,这就太过分了。本来嘛,你突然用功起来,这也未免有些让我吃惊了……”

她夺门而出,我呆若木鸡地裹在浴巾之中。我不懂她为什么把它称为“欺骗”。我说过论文的事。但那是为了讨她的欢心,谁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倒被她训了我一顿。我早已习惯了她新近待我的那番好意,她冷静的外表、侮辱人的轻蔑惹得我恼火。我脱去伪装,换上一条长裤,一件旧衬衣,就跑了出去。阳光下酷热异常,但我仍然拼命跑着。我被一股无名的怒火驱使着,由于弄不清是否心中有愧,便越发地感到怒火中烧。我一直跑到希里尔的别墅。气喘吁吁地在大门口站住。在午后扑面而来的热浪中,屋子里显得格外的幽深、谧静,蕴含着神秘。我一直走进希里尔的卧室。前几天,我们来看他母亲时,他曾指给我看过他的房间。我推开门:他睡着了,摊展在床上,脸枕着手臂。我静静地看了他有一分钟,他第一次显得那么软弱无力、令人怜悯。我轻轻地呼唤着他,他睁开眼睛,一见到我,立即挺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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