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1)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我在此大谈特谈安娜和我自己,没怎么谈到父亲。并不是说他在这故事中的角色就不算最重要的了,也不是说我对他压根就没什么兴趣。我从来没有像爱他那样爱过什么人,在当时撩动我心胸的所有感情中,对他的感情是最持久、最深刻的,也是我最最珍惜的。我实在太了解他了,竟致于不打算更多地谈他,我感到离他实在太近了。然而,我对他必须比对任何人都更多地介绍一番,以便使他的行为举止为人们所接受。他既非无所作为,也不自私自利。但他轻浮,轻浮得简直无药可治。这倒不是说他就像一个毫无深刻感情的人,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他对我的爱决非那种轻飘飘的浮躁,亦非当父亲的一种简单习性。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多地为我受苦;而我,某日里我感受到的那种失望,不就是仅仅因为他那微微含着舍弃意义的动作,他那转向了另一侧的目光吗?……他从来不把我的位置放在他自己的激情之后。有些日子,为了陪我回家,他不得不忍痛放弃被韦伯称之为“千载难逢”的良机。然而,在此之外。他会沉浸在他美好的快感中,在不贞的情爱中,在随和的应酬中。我决不否定。他不动脑筋思考。他试图对一切事物都给予一种他宣称十分合理的生理学上的解释:“你感到腻烦了吗?多睡觉,少喝酒。”同样,有时候,他对一个女人生出了强烈的欲望,他既不抑制它,也不激发它使之发展为一种更加细腻的感情。他是追求物质享受的人,然而他敏感,能体谅他人,而且心地善良。

他对爱尔莎的欲望使他深感不快,不过,还未到人们能够想象的程度。他并没有对自己说:“我要欺骗安娜。这意味着我不那么爱她了。”而是说;“真腻烦,我对爱尔莎的欲念!这一切应该赶快过去,不然,我对安娜就说不清了。”何况,他爱安娜,他仰慕她。她使他从近年来一直频频结识的浅薄而愚笨的女人堆里摆脱出来。她同时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的肉欲、他的情感,因为她理解他,为他献出了自己的敏慧与经验,并和他的敏慧与经验形成鲜明对照。现在,他是否已经意识到她对他感情的庄严性,我并无多大把握!在他看来,她仿佛是他理想中的情妇,是我理想中的母亲。他想到“理想的妻子”是否也包括了由此带来的一切责任?我以为不然。我可以肯定,在希里尔和安娜的心目中,父亲和我是同样的——用充满着感情的话来说——不正常。这并不妨碍他过着一种引人入迷的生活,因为他视这种生活平庸至极,他在这种生活中输入他的全部活力。

当我制订着将安娜从我们的生活中驱逐出去的计划时,我没有想到我父亲;我知道他会像忘却一切那样,忘却自己的痛苦,并安然地聊以自慰。对于他,一次决裂显然抵不上一种井井有条的生活让他难受,他只能被习惯势力和传统观念真正击中,遭受伤害,就像我已亲身经历的那样。他,还有我,我们属于同一个种。有时候,我认定它是游牧民族的美丽的纯种,有时候,我却以为它是贪图享乐者的冷酷的可怜种。

此时,他痛苦了,至少,他恼怒了:对于他,爱尔莎成了往昔生活、青春时代的象征,尤其是他青春时代的象征。我感到他迫不及待地想对安娜说:“我亲爱的,原谅我一天吧,我必须到这个姑娘身边去,以意识到我不是一个糟老头儿,我必须再次领略她肉体的疲乏,好让我心底平静。”不过,他不能这样对她说,这倒并非因为安娜嫉妒成性,或贞洁到了极点,在这种问题上寸步不让,而是因为,她本该以下列条件为基础接受与他一起生活:结束放荡的生活方式,不做毛手毛脚的小伙子,而成为一个她可以将生命托付之的男子汉,而且,他必须善于克制自己,不再行为乖张,像一条可怜虫那样反复无常。人们不能因此而指责安娜,这和算算术一样自然、正常。不过,这挡不住我父亲渴望爱尔莎。渴望她渐渐地胜过渴望一切,渴望她,怀着对禁果的加倍的欲望。

毫无疑问,到了这一地步,我尽可以从容不迫地安排一切了。我只消让爱尔莎对他让个步,再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让安娜带我到尼斯或什么地方去玩一下午就行。回家时,我们就会发现父亲轻松愉快,对合法的——或者,至少在假期结束返回巴黎后将成为合法的——爱情充满着新的柔情。另外,同样还有一种可能,那是安娜决不能忍受的:就是把她和别的女人一样当作一个情妇,一个临时的情妇。她的尊严,她的自重,已把我们的生活弄得多么艰难呵!

但是,我没有让爱尔莎向他让步,也没有让安娜陪我去尼斯。我希望父亲心中的欲望骚扰起来,动荡起来,让他犯错误。我不能忍受安娜对我们往日生活的鄙视,不能忍受她对曾是我父亲和我的幸福的轻蔑。我并不想侮辱她,但我希望她接受我们的人生观。必须让她知道我父亲诓骗了她,让她在它的客观价值上承认它,就像对待一次纯肉体的逢场作戏,而不危及到她的自身价值、她的尊严。假如她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求公理,那么就让她把我们扔给谬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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