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老和他的两个哥哥(2)

巴金的两个哥哥 作者:汪致正


我过去不完全理解父亲。我虽然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满他扔下母亲和五个子女。我为此还和巴老辩论。巴老给我看了我父亲给他的仅存的四封信,才接触到父亲的心灵,尽管我仍不赞成他自杀。他不是不热爱和留恋生活,更不是回避矛盾抛弃亲人。他阅读《新青年》杂志,喜欢狄更斯的小说《大卫·考柏菲尔》,爱听美国唱片《Sonny Boy》。家庭破产,父亲觉得对不起全家,企图自杀,正因他舍不得家人,写了三次遗书又三次把它毁掉。最后一封遗书中写道:“算了吧,如果活下去,才是骗人呢。……我死之后不用什么埋葬,随随便便分尸也可,或者听野兽吃也可。因为我应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从重对我的尸体加以处罚……”(这是我以后读到的)。自杀前二十多天,父亲借自己的生日,请了全家人(包括佣人)看戏,以示惜别。父亲自杀当夜,他几次来看望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第二天早上,全家乱成一团。我和二姐三姐四姐年幼尚小不懂事,唯大姐痛苦不已。她拼命地喊爹爹,多次用手扳开父亲的眼睛,希望把父亲叫醒,但这时已“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巴老的三哥李尧林比巴老只大一岁多。两人从小住在一个屋子,一起上外国语专科学校读书,一起外出求学,直到尧林上大学才分手。巴老称三哥是“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一个人”。他俩离开四川以后,与大哥保持密切联系。巴老曾说:“在故乡的家里还有我们的大哥。他爱我们,我们也爱他。他是我们和那个‘家’的唯一的连锁。他常常把我们的心拉出去又送回来。每个星期他至少有一封信来,我们至少也有一封信寄去。那些可祝福的信使我们的心不知跑了多少路程。”以后巴老去法国,途中写的《旅途通讯》,先寄给三哥,由三哥寄给大哥,多年后才正式出版。巴老和三哥离家后,大哥给他们写了一百多封信。巴老非常珍惜这些信,把它装订成三册,保存了四十几年。一九六六年,风云突变,大祸就要临头。巴老为了避免某些人利用信中一句半句,断章取义,乱加罪名,“只好把心一横,让它们不到半天就化成纸灰”。一九八〇年,巴老回想起烧掉大哥的信时,还说:“毁掉它们,我感到心疼,仿佛毁掉我的过去,仿佛跟我的大哥永别。”

唱片《小宝贝》足以反映三兄弟的友情和喜爱。我最先是从巴老的文章《做大哥的人》中知道这张唱片的。一九二九年,巴老的大哥去上海,他们相聚一个多月。三十年代初,巴老回忆大哥离开上海回四川时的情景:“我们的分别是相当痛苦的。……正要走下去,他却叫住我。他进了舱去打开箱子,拿一张唱片给我,一边抽咽地说:‘你拿去唱。’我接到后一看,是格蕾西·菲尔滋女士①唱的《Sonny Boy》,两个星期前我替他在谋得利洋行买的。他知道我喜欢听这首歌……然而我知道他也同样地爱听它,这时候我很不愿意把他喜欢的东西从他手里夺去。但我又一想我已经有许多次违过他的劝告了,这一次我不愿意在分别的时候使他难过。……我默默地接过唱片。我的心情是不能够用文字表达的。”一九八四年在上海,巴老把仅存的大哥给他的四封信给我看。其中一段,也提到这张唱片:“弟弟,你说你硬把我的《小宝贝》要去了,你很失悔。弟弟,请你不要失悔,那是我很愿意送你的。其所以要在船上拿与你,就是使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映(印)象,使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离别时的情景,借此也表出我的心情,使我的灵魂附着那张小小的唱片永在你的身旁。”我一直很想找这张唱片,问音乐界的朋友,都不知道有这首歌。

一九九二年,我去美国探亲,闲聊时提到此事,儿子记下了我的心愿。去年庆贺巴老进入百岁,上海明星演出曹禺改编的话剧《家》。我两次在电视上听见剧中播放了一首英文歌,打电话问在上海的济生叔,果然是《Sonny Boy》。我立即将此事告诉儿子。不久,我收到女儿从北美用电子邮件给我发来《Sonny Boy》,是儿子在网上找到的。我连续听了许多天,一天听若干遍。我请女儿把歌词试译为中文。全文是:乌云遮盖了天空/我却不在意灰暗/,你就是我的蓝天,Sonny Boy。//众人弃我而去/就让他们离开/我仍然拥有你,Sonny Boy。//你来自上天,珍贵无限/你使人间变成了天堂/上帝保佑你!Sonny Boy//当我老去,意冷心灰/答应我你不会离去/我需要你在身边,Sonny Boy//。从李尧林的好友杨苡那儿,我知道李尧林也喜欢这首歌。我请教杨苡,她说:Sonny Boy,直译为儿子般的男孩。巴老意译为《小宝贝》。“Sonny是儿子的爱称,也可理解为心中最珍爱的人。”我想,是否还可理解为某种信念,如对人类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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