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收获》2006年第6期“亲历历史”栏目撰写的《我所经历的1976》发表后,许多看过文章的朋友和并不认识的读者纷纷来电话、发短信、写E-mail,反应之强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位小我近两轮,在我看来肯定应该对“超女”“粉丝”等前卫、时尚的东西更感兴趣的媒体人看了文章深夜来电,说:袁敏,太震撼了!你应该放下你现在手中正在干的一切,不要编杂志了,也不要做会馆了,你现在就应该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那段历史,那一拨年轻人完完整整写出来!
那一夜,我通宵失眠。我想这位媒体人之所以会觉得震撼,不是因为我的文章,而是因为那段历史和书写那段历史的人。我原以为,尘封了三十年的那段历史今天没有人会再关心、再激动、再感兴趣,我重新打开记忆的窗口,完全是出于一个亲历这段历史的当事人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现在我明白,这不仅仅是责任,更是追寻一种久违的精神。当今天的人们越来越多地沉浸在金钱、名利、权贵、肉欲等等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中时,这一种久违的精神便更显现出脱俗、高洁、厚重、大气、慷慨激昂。我在写与此相关的文字时,发现自己对这种精神从骨子里充满了沉醉和迷恋,还有一种无以表述的景仰。而让我更加有冲动和激情去追寻这段历史和这种精神的,恰恰是在我看来对现实狂恋对历史厌倦的年轻人对我写下的久远的人和事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和好奇。这是我下决心重返1976的由来。
“总理遗言”案主要当事人中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合影,
晨光(左一)、阿斗(左二)、蛐蛐儿(左四)、瓜子(左六)、大耳朵(左七)
醉白楼里的回忆就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开始的。
而我对醉白楼的选择则是基于一个“醉”字。我历来相信“酒后吐真言”,三十年的沧桑足以掩埋厚厚的历史,三十年的人生也足以淡漠辛酸的往事,要让一帮皱纹已爬上眼角,白发已悄然滋生的中年人和我一起打开尘封的记忆,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三十年后重新聚首,举杯共饮,一醉方休,却是接到我邀约电话的每一个当事人共同的愿望。
为了这次聚首,我特意找出了我哥哥一直珍藏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七个同学少年个个风华正茂,朝气蓬勃,清朗的眉宇间有一种久违的明净。看着这张照片,我仿佛觉得周围的一切污垢都会远远退去。七个同学中有五位都是“总理遗言”案的当事人,我不知道经过三十年的世事沧桑,当年这些阳光帅气的小伙子们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醉白楼坐落在杭州最美丽的一角茅家埠的绿荫丛中,虽然它那古色古香的装潢和服务小姐略嫌俗气的打扮不太合我的心意,但它远离闹市的那种幽静和不事张扬的恬淡却让我对它情有独钟。
夜幕降临时,我所邀请的客人们陆续走进了醉白楼。他们都是下了班以后从各自的单位赶过来的,他们都已人到中年,脸上带着公家人掩饰不住的疲惫,开始发福的身材和鬓角滋生的白发让你不得不感叹岁月这把刻刀的无情,在他们身上你几乎已经找不到照片上那些青春少年当年的影子。
那一晚一共到了七个人:我哥哥瓜子;退休中学老师毛宁;当年和我哥哥一起关在北京监狱的阿斗;“总理遗言”案被抓者中年龄最小的晨光;那次和最终诞生“总理遗言”密切相关的“狗肉聚会”的始作俑者大耳朵;真正的“总理遗言”制造者蛐蛐儿的前女友J;还有这次聚会的发起人我。我最最遗憾的是我姐姐晓燕和“总理遗言”的第一当事人蛐蛐儿的缺席,晓燕那天晚上另有公干,无法请假,而蛐蛐儿目前的身体状况尚无法来参加这次聚会。虽然之前我和哥哥曾商量是否用车去接他,然后连人带轮椅一块儿抬上来,但斟酌再三,我们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我们实在无法把握这样的聚会给蛐蛐儿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和刺激,他目前的生活虽然简陋但是平静,这对一个病人应该说是比较适合的状态,假如我们的聚会又在他心中凿开大洞,掀起滔天巨浪,那对他的身体会不会造成不良影响谁也不能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