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爸爸做了手擀面,爸爸给我煮了绿豆粥,我们慢慢地吃着,一边分析前因后果。爸爸问:“坐飞机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说:“都是上帝。”爸爸说:“不要幻想每一位上帝都通情达理高素质,跟这些人讲话,得注意态度和措辞。”我辩解:“我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是那人实在太过分了。” 爸爸说:“所以你得站高一个台阶,用不着生气,不值。”我说:“爸,你一天到晚在课堂上讲课还没够?”爸爸笑了笑:“行了,如今你参加工作了,是大人了,我说多了你就烦。但无论如何记着爸爸一句老话,为人处世,多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这也是件武器,很有效,多试试就知道了。”
我抬起头,与爸爸相视而笑。
爷爷带着我,又一次拎着土特产出发了。
从“理解爷爷”的角度来讲,我知道我非常不孝。小时候我喜欢画画,在爸爸的支持下,特意跟一位老师学过两年。我最擅长用碳素铅笔临摹暖水瓶、茶壶盖和各种姿态的帅男靓女,爸爸夸我有天分,希望我将来成为画家,可我最终连最普通的美术学院都没考上。爷爷断定画画不务正业,强制送我自费学医,一心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名优秀的儿科医生,可我一看见白大褂就头晕脑胀,一看见又细又长的注射针头就双手哆嗦,浑身恐惧,宁死不愿进医院,结果也没当成医生。待业那阵我还曾幻想做时装设计师,看了几本时装画报后,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睁着两眼打时装腹稿,天一亮就将两块旧纱巾拼在一块,裁剪后踩着缝纫机做了一个无袖小衫,还在下摆处坠了一圈从窗帘上拆下来的流苏,然后得意洋洋穿出去晃悠,结果被爷爷看见,劈头盖脸好一通臭骂,勒令我赶快将这伤风败俗的破烂脱掉。我的信心大受打击,时装设计师的梦就这样夭折。我也曾在人才交流中心东张西望,千百度苦苦寻觅,但学历证书确实拿不出手,尤其那个愚蠢的专业,让我四处碰壁,灰心丧气。我甚至跑去过劳动力市场,可那里并不需要我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抬的货色。爷爷为了让我这个“废物”有一个安稳的未来,不得不放下脸面低三下四去求他的老战友。而我,也只有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接受“命运”的安排。
航站站长夏志伟再次给我开了后门。
夏志伟的父亲夏根生当年和我的爷爷在国民党的部队上当卫生员,一起抬过三年死人。三年后爷爷因为医术精湛,从卫生队脱颖而出,成为正式编制的国民党军医。有一年夏天,夏根生和一批卫生员相继感染了一种怪病,被正在行军的部队视为累赘,打算秘密把他们埋掉。爷爷获知消息后,感念和夏根生一起抬死人的情义和同乡情谊,偷偷从病号房里将奄奄一息的夏根生扛了出来,扛了十多里,藏到一个远离部队的山洞里,悄悄给他治病。后来部队发现我爷爷偷了国民党的进口药品,派人要杀掉爷爷,爷爷索性隐姓埋名,带着夏根生逃到南京去了。当年与夏根生一起感染怪病的队友,没有病死的,也全给埋掉了。爷爷用一些奇怪的土方子,自己采药熬成药丸,让夏根生连续服用半年,竟一天天好了起来,最终竟然痊愈。后来战乱中,两个人又走散了。从那时起,夏根生对爷爷念念不忘,想方设法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终于在十多年后恢复联系,那时两个人都已回到老家。夏根生在玉阳城,爷爷在天镜县,两个人从此通信不断,交往至深。爷爷行医为生,医术精湛且一生耿直为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能自己捱过去的,绝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几年前夏根生去世,死前叮嘱儿子夏志伟:我一生没有负过任何人,惟有对颜振田(我爷爷),我欠了人家一条命,这个情儿,我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如今为了我的工作大计,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孙女能有个安稳的未来,万不得已,爷爷抹下老脸,向夏志伟开了口。夏志秉承了他父亲某种性格,对爷爷相当尊重和客气,起码在这件事很是仗义,当初爷爷只往他那里跑了一趟,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运作一番,就把一个就业指标弄出来。
夏志伟认为,以我的性格不适合做与旅客周旋的工作,恰逢机场安检科一名工作人员换了个岗位,腾出一个空缺,他便见缝插针把我塞了进去。
我在安检科上班,却不是安全检查员。我是卖票员,但不卖飞机票。我卖的是机场建设费。那份工作异常简单,因为简单而呆板、机械。我每天坐在透明玻璃和蓝色木柜组成的柜台里,仰着一张小脸,向乘坐飞机的客人出售票据。
爷爷告诫我: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干不好,就不用进家门,滚出去另谋生路,饿死了没人同情。我也知道,如果我另谋出路,夏志伟求之不得。因为我这种纯粹的人情包袱,是夏志伟最头痛的对象。要不然把这个名额省出来,起码可以解决一名职工子弟。不过像我这种既无特长又没出息的女孩子,上哪儿另谋出路?爷爷说:你爸在教育战线奋战了一辈子,熬过一次次职称考试熬成了中教高级,月工资也就二百多元,你什么都不是,到机场这么好的单位,试用期就一百一十块,试用一满就翻番,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啊,我是个让家人一度失望的孩子,好不容易得到这个工作机会,还有什么理由让家人继续失望?所以只有好好干,把工作做好,把自己养好。我的目标很明确:成为一名优秀的机场工作人员。像那些服务明星一样,照片被放大了贴在光荣栏里,同事们每天从照片前经过,那会是什么滋味呢?至少,我爷爷会很欣慰。
所以在工作时间内,我的小脸上总是微笑弥漫。我想,尽力让每一位从柜台前经过的“上帝”都能如沐春风,感受到舒适和温馨。
每天我穿着板正的藏蓝色制服,端坐在候机大楼的柜台里,递票,收钱,唯一的技术活儿就是把可疑的钞票放在验钞灯下照一下。那时我们没有验钞机,小机场,航班不多,但每天也有万多元的流水,想不通财务为什么不肯配置一台验钞机来。想必像手电筒一样的验钞灯,从节约成本的角度出发,要实惠得多吧。每次航班结束,我都要和我的搭档史青仔细对账,与安检人员核对航班人次,当天共接了几次航班,应卖出多少张票,我天生是一块算小账的材料,成千上万的现金从手里经过,账目清清楚楚,一丝不苟。如果发现有人没有购买建设费而过了安检,又没收到安检入口检票员的相关证明,我会千方百计查找原因,并在当天日志上认真记录。如果是晚上的航班,财务已经下班,我按规定把现金放进安检科办公室的保险柜,小心地加密锁好,从来不敢违犯制度把钱带回宿舍。没多久,我的敬业便在部门里出了名,安检科长刘传奇还在会上表扬我。
说实话,对于这份工作,我内心里并不十分喜爱,它与理想相距太远。可也不算十分讨厌,毕竟每天与金钱打交道,看着大把大把的钞票从手指下流来流去,也算得上一件愉快的事。
那个春天,我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眼睛黑漆漆的,不上班的傍晚,我喜欢穿一件浅紫色毛线衫,深紫色棉布长裙,脚踏白色的平跟鞋,腕上的景泰蓝细镯子叮叮当当响着,肩上乌黑的长发飘飘扬扬,踏着音乐一样的节奏在机场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有时候我觉得心情随时都要飞扬,可飞来飞去怎么也飞不到蓝天上去。那时的我,就那样简单地生活着,老实地工作着,天真地快乐着,又总是隐隐期待着什么,渴望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