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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的心里有一个洞。那里是空的。风能从这边直接通到另外一边去,那是奶奶走后留下的。走在人群中,我时常会想起她,想到那个洞口的冰凉。我时常后悔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我远离她,离得远远的,连电话都不愿意打一个。我怪她在电话中表现出的耳聋,口吃,无休止地问我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我不愿意理她,她总听不懂我的故事,我的感受。
我忘记了,儿时的我是多么口齿混沌,她又是如何耐心地聆听。
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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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仔细研读过精神分析学方面的书籍。书上说,情感来源于生理反应,生理反应是物质化的。从科学角度来说,这有些道理。书上又说,祖父母总是特别宠爱孙子。与父母相比,他们对孩子的责任要小,总想把孩子吸引到身边,从而表明自己还能获得感情。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使老人们难于肯定自己的价值,有时他们便会通过一些简单的方法来找到这种肯定——譬如发牢骚。因此,我们可以相信,祖父母的离开,对备受宠爱的孙辈们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他们失去了一个仆人,一个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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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就不应该对眼前的一切抱怨。奶奶已经不存在了,我就没有必要去怀念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甚至她与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应该按部就班地忘记。生活中,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就像很多海誓山盟,最后事实证明,说话的人只不过是为了一时口快,或是别有用心。
文学或许也是不应该存在的吧?文学能有什么用呢?无聊的消遣物罢了。可我们不能到了最后什么都不留下吧?可为什么又要留下呢?一个唯物主义者,他所需要面对的,只有且唯一只有他自己的问题,他当下面临的问题。其他一切都不存在。
那我们的情绪又该去往何处呢?
为什么要有情绪呢?情绪是无用的啊。
可什么又是有用的呢?为什么每件事情都要去追求是否有用呢?
任何一个实用主义者的人都不会明白,夕阳给人的震撼,情感给人的力度。
……既然如此,可为什么,我们又总是在遗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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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三环路孤独极了,汹涌的人群无情地在子夜抛弃了它。它默然地延伸着,伸展开它的身体,我沿着它,一路疾驶。我以为我能这样一直开到天上去。蜂拥而来的路灯也不能阻止我。谁都不能。
我确定我的生命在夜晚,在无数个夜晚和夜晚之间,寻找,寻找我来到城市以后所遗失的一切。像一个半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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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时光从我的床边缓缓地流走。我伸伸手,什么都抓不住。听说人死的时候,手掌会适时地松开。这意味着他是在和人生中所有的一切诀别吗?你松开了,就死了。那是不是反过来说,人活着,就是在不停地抓住些什么。身体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手不停地抓,不停地试图填满这个洞。只要活着,这个洞口就永远是张开的。
我躺在深夜的床上,手掌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松开,一遍又一遍地模拟人死去时的情景,最后,我浑身痉挛。我被那种巨大的情境所震撼。我仿佛真的看见自己生命中所拥有的一切正在以离弦之箭一般离开我,它们头也不回。我恐惧极了。刚松开的手又紧紧地握了起来。我怎能不在乎呢?那都是我用生命、用时间、用尊严换来的啊。可是转眼,它就不属于我了。我怎能让它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