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抵达孟买。这里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当然，那是因为我原来想象的大都是乘船到达印度的情景，完全没有意识到坐飞机来的情况会截然不同。?所了解的印度，大多来源于人们的记忆、多?前的照片和那些信，而这些了解确实都应该从记忆中统统地抹去。因为现在的印度一切都变了。我必须先睡上一觉。

半夜里醒来，伸手去摸睡前放在床下行李箱上的手表，它却不见了！噢，别这样！不能就这样丢了啊！旁边床上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给你，亲爱的，以后你可要千万小心啊。”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半，我睡了大约四个小时。当然啦，我说的仍然是英国的时间，这里现在应该是晚上七点钟左右。我已经完全清醒了，于是在床上坐起身来。我住在传道会接待站的女子宿舍里，房间里有七张吊床，一边四?另一边三张。每张床上都有人，看来也都睡得正香。但是，外面的城市却没有睡意，依然躁动不休，甚至隐隐传来音乐的声音。街灯映照着宿舍没有窗帘的窗户，在室内投下鬼魅般的光影，光影中，睡在床上的人看上去就像冲上海滩的尸体。

然而，我的邻床——保护我手表的那个人——却很清醒，而且想找人聊一聊：“你大概是初来乍到吧，否则不会这样粗心大意。不过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学着小心起来，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开始的一段时间，你要特别当心饮食问题：只能喝烧开的水，而且无论怎样也绝对不能在街边小摊上吃东西。慢慢地，你就有疫力了。像我现在，想吃什么都可以。我并不是说我真想吃那些东西——我讨厌他们的食物，说什么我也不会去碰一下的。你可以就在传道会这里吃饭，完全没有问题。提耶兹小姐亲自负责膳食，他们的炖菜做得很好，有时还有烤肉和奶蛋饼。我每次到孟买来都住在这里。我认识提耶兹小姐已经二十年了，她是瑞士人，当年跟随基督教修女会来到这里，不过最近十年来她一直在传道会服务。能有她在这里真是他们的福气。”

可能因为房间里鬼魅般的光影的缘故，她看上去就像一个鬼魂：一身白色的睡袍，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头发梳成一根辫子垂在脑?；脸色苍白而神情忧郁——活脱脱一个女鬼。?告诉我说，她在印度已经待了三十年了，如果上帝要她死在这里，那她就会死在这里。反之，要是上帝要她回归故乡，她也会照办的。这是上帝的旨意，三十年来她只为他的旨意活着。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完全不像一个鬼魂了，而是铿锵有力，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坚强卫士。

“我们在卡法拉巴德①有一个自己的小礼拜堂。由于有许多纺织工厂，那个城市正在迅速成长，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伦理道德却没有任何长进。三十年前我可能说过这里还有希望，但是现在——只剩下绝望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所见所闻概莫能外：薪水多了，自私自利之心就多了，乡下卖的酒也多了，电影院也多了。过去女人们都穿着朴实无华的棉布腰带，而现在她们只追求花里胡哨的外表，就更别提她们的内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自己国家的女人也好不了多少，怎么还能指望这些穷得叮当响的人做得更好呢？你看到对面那个地方了吗？过去看看吧。”

我走到窗前，向下面的街道看去。街上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因为除了白晃晃的街灯，每个货摊和小贩的手推车上还点着石脑油火焰灯。到处都是人，有些人在睡觉——这里很炎热，无需被褥，他们都大咧咧地躺在地上。街?还有一些残疾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失去了双腿，?手推着身体行动），白日里他们大概就靠乞讨为生，现在是“下班时间”，所以都显得轻松自在，甚至还有些开心。一些人从叫卖的小贩推车上买了食品，正站在一旁吃，另一些人则在排水沟里寻找别人扔掉的东西。

她又示意我走到另一扇窗前。从这里我看到了阿氏旅馆。关于这个地方，行前就有人曾经警告过我，无论我觉得传道会接待站如何寒酸凄凉，也千万不要入住阿氏旅馆。

“看到了吗？”她仍旧坐在床上问道。

我看到了。这一边同样是灯火通明，街灯和店铺的灯光交相辉映。阿氏?馆外的人行道上也是熙熙攘攘，只是这里没有印度人，都是欧洲人，活像一群弃儿。

她说：“他们八九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有的人甚至连这样的房间也住不起，只能露宿街头。他们彼此乞讨，也偷彼此的东西。有些人还很年轻，只是些孩子——他们也许还有希望，愿上帝保佑他们能够趁早重新回到欧洲的家里。至于其他的人，无论是男是女，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年，而生活却是每况愈下。你看得出他们的处境，个个疾病缠身，一些人正走向死亡。他们是谁，又来自哪里？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非常可怕的一幕。那个人肯定不到三十岁，大概是德国人?者斯堪的纳维亚人——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衣衫?褛，你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破衣烂衫下露出的苍白皮肤。头发已经长得很长，脏兮兮的彼此纠缠在一起；他身边坐着一只猴子，正从他身上捉虱子吃。这是真的，那猴子不断地从他的头发里捉出虱子送进嘴里。我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眼神，告诉你吧，我看到的就是一个地狱里的阴魂。噢，不过我在印度还见到过更为可怕的事情。我经历过一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教徒之间的骚乱，一次天花病大流行，还有好几次饥荒。我觉得不妨这样说吧，我已经目睹了这个世界上可以看到的任何可怕的事情。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体会到了一条：在印度，没有耶稣基督的陪伴你根本无法活下去。无论白天也好，晚上也好，哪怕一瞬间没有了他或者在一瞬间你没有尽心尽力地向他祈祷——只要两者缺一，你就会立刻变成那个要猴子帮忙捉虱子的穷困潦倒的年轻人。因为你看，亲爱的，人性在这里毫无意义，简直是一文不值。”她的话，显然带有印度教徒或佛教徒对这个世界所持有的轻蔑态度。

她端坐在床上。尽管又瘦又白，看上去却仍显得坚定而顽强，就像一个长着背脊的厉鬼。我转向窗外，又看了看阿氏旅馆外沐浴在耀眼灯光下的人群，不禁觉得她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他们每个人?起来确实都像地狱中的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