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3年

印度之恋 作者:(英)露丝·普拉瓦尔·杰哈布瓦拉


奥莉维亚第一次见到纳瓦布是他在卡哈姆王宫内举办的一个宴会上。当时,她到达萨蒂普尔已有好几个月,开始感到无聊了。在平常的日子里,她和道格拉斯能够见到的人只有克劳福德夫妇(税务官和他的妻子)、桑德斯夫妇(医疗总监)、米尼斯少校和夫人,而且还是在晚上和星期天。其余的时间里,奥莉维亚都是独自一人待在那所大房子里,紧闭门窗,把热浪和沙尘隔绝在外。她读书、弹钢琴,但是长日漫漫,时日难熬,而道格拉斯总是无休止地忙于地区里的工作。

在纳瓦布举办宴会的那天,道格拉斯和奥莉维亚乘坐克劳福德夫妇的汽车与后者一同前往卡哈姆。桑德斯夫妇也受到了邀请,但是由于桑德斯夫人健康状况不佳而未能成行。道格拉斯和克劳福德夫妇以前都受到过纳瓦布的款待,因此在整个十五英里的车程中,他们对一路颠簸的艰辛和当晚即将享受到的娱乐活动都表现出平静的心态。但是,奥莉维亚却非常兴奋。她身穿米色亚麻布旅行装,旅行箱中放着晚礼服、缎面鞋和首饰盒。她很开心,一想到马上就可以穿上这些服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激动不已。

纳瓦布同很多印度统治者一样,也乐于款待欧洲人。但是,他缺乏招待客人的优势资源,因为他统治下的这个土邦国既没有丰富的历史遗迹又不是狩猎胜地,所有的东西不外干涸的土地和一些一贫如洗的村庄。不过,他那座建于19世纪20年代的王宫却是相当辉煌。当奥莉维亚被带进王宫的餐厅时,她的两眼顿时迸发出惊异的目光:枝型吊灯下放着一排长长的餐桌,上面摆满了法国塞夫勒餐具、银器、水晶制品、鲜花、大枝型烛台,还有石榴、菠萝和盛放在小金碗中的各种水果蜜饯。她感到,自己终于在印度来对了地方。

只是这里的客人让她觉得格格不入。除了来自萨蒂普尔的他们这几个人以外,还有另外一对英国夫妇,他们是居住在卡哈姆附近的米尼斯少校和夫人;此外,还有一个纳瓦布家的门客,叫做“哈里”什么的,是一个体态臃肿而且已经秃顶的英国人。少校和米尼斯夫人的情况同克劳福德夫妇颇为相似,米尼斯少校是纳瓦布和几个周边小邦国统治者的政治事务顾问,是英国政府指定的政治代理人。他在印度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对这里的一切无所不知,他夫人也一样。当然啦,克劳福德夫妇也是印度通。他们这些人的经验积累可以往前追溯好几代人,因为他们各自的家族早在“印度兵变”①之前就已经在印度的某个政府部门供职。奥莉维亚早就见过这一类“老印度”,他们总是津津乐道地谈论当年发生在喀布尔或者木耳坦②的所谓趣闻轶事,她对这些人和他们的故事都厌烦透了。她总是无法理解,这些人不仅管理着整个土邦国,还参与土邦的边界战争、为统治者出谋划策,过着如此激动人心的生活而同时又表现得如此的无聊乏味。她环顾餐桌四周,打量着克劳福德夫人和米尼斯夫人:瞧她们那一身寒酸的连衫裙,将来退休后回到英国某个温泉疗养院,穿着这身衣服打发时日倒还很般配,怎么能穿到堂堂王宫的宴会上来呢;米尼斯少校和克劳福德先生外表臃肿又华而不实,扯着大嗓门唠唠叨叨个没完,自以为旁人都听得入迷,其实奥莉维亚觉得所有那些同他们本人一样无聊透顶。只有道格拉斯与众不同。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他还不错。他一如既往笔直地坐在餐桌前,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前额,加上一身非常合体的晚便服,简直无可挑剔。他是那么高贵和优雅。

赞赏道格拉斯的人并不止奥莉维亚一个。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纳瓦布家的门客,也就是那个叫做“哈里”什么的英国人,对她耳语道:“我喜欢你的丈夫。”“是吗?”奥莉维亚回答说,“我也喜欢。”哈里拿起膝盖上的餐巾,捂着嘴咯咯地笑道:“跟我们其他的朋友相比,他真是与众不同啊。”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视着克劳福德夫妇和米尼斯夫妇,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奥莉维亚,不无痛苦地翻翻白眼。她知道这多少有些对朋友不忠,但还是忍不住对他报以会心的微笑。在印度能够碰上同自己心灵相通的人确实感觉很好,这可是她至今为止碰上的第一个知己。有时候她甚至会情不自禁地觉得,就连她丈夫道格拉斯也做不到这一点。她又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他正带着专注的目光和由衷的敬意倾听着米尼斯少校的高谈阔论。

坐在餐桌首席位置上的纳瓦布看来同样专注和敬佩地倾听着客人的讲述,其实他身体都已前倾出来,生怕漏掉一个字。米尼斯少校的故事开始变得有趣了,他讲起了许多年前发生在巴特那①的一件事,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一个非常狡猾的印度放债人企图陷害他。纳瓦布十分欣赏少校的幽默,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同时用手拍打着桌面。他开怀大笑,直到其他客人也报以欢笑时方才停止。但是,奥莉维亚觉得他是在做戏,对此她相当有把握。因为她看出来了,他虽然表面上完全沉浸在少校的故事之中,但是实际上却十分机警地观察着餐桌上所发生的一切。他总是第一个发现某人的杯子或盘子空了,并立刻发出一个相应的指令:常常只是用一个眼神,偶尔也拍拍桌子,轻声用乌尔都语下命令。与此同时,他还关注着每一个客人的情况,奥莉维亚认为他的内心里对这些人早有自己的评价,她很想知道这些评价是什么,但是又担心他会极力掩饰他的真实想法。当然了,如果她同他是知心的朋友,情况就会不同。他的眼光时不时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她则假装不知,任由他观赏。她喜欢他看着她的那种神情,她刚刚走进餐厅的时候,他也那样看过她:他的眼睛立刻就散发出了光芒,不过他又立刻低下头审视自己的穿戴是否得体。但是,她已经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并且意识到,在印度的这个地方终于有一个对她感兴趣的人了。她很久都没有如此体验了。

那次晚宴以后,奥莉维亚就感觉整天独自待在家中心情也好多了。她知道,纳瓦布肯定迟早会来拜访她,所以每一天她都穿上淡蓝色的薄纱礼服等待着。道格拉斯总是天刚破晓就起床——为了不惊醒她,他的动作很轻——在气温升高之前骑马出发。在所辖地区巡视一番后,他再到法院看一看,去自己的办公室上班,常常要到深夜才又匆匆赶回家中,而且还总是带着厚厚的卷宗回来继续工作(他们就是这样驱使自己的地区官员拼命工作的!)。奥莉维亚醒来的时候,仆人们已经做完了整幢房子的清洁工作,拉上了窗帘,关好了百叶窗。这一整天又是她一个人的了。以前在伦敦的时候,她很喜欢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因此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但是在这里,她开始害怕关在家里的孤独日子,只有仆人们赤着脚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毕恭毕敬地等候她发号施令。

晚会后的第四天,纳瓦布来了。她当时正用钢琴弹一首肖邦的曲子,她听见了他汽车的声音,但是她并没有停下手,而是弹得更加起劲。仆人通报后他走了进来,她在琴凳上转过身,瞪大了两只大眼睛惊呼道:“怎么是纳瓦布大人,真是个惊喜!”她起身迎接,伸出双手欢迎他的到来。

他是带着一大群随从来的(她后来慢慢知道了,他随时随地都有许多人伺候着),这些人包括那个英国人哈里和王宫各部门里的年轻男子。他们来到奥莉维亚的客厅里丝毫没有感到拘束,纷纷随意而又优雅地在沙发和地毯上坐下来。哈里说,她的房间让他着迷,他喜欢她那些黑白相间的印花布、日本屏风、黄色的椅子和灯罩。他一屁股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仿佛一个刚刚越过沙漠终于抵达绿洲的人,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纳瓦布似乎也喜欢这里。他们在她家里待了一整天。

这一天一转眼就过去了。事后,奥莉维亚竟然连他们谈了些什么也回想不起来,只模糊地记得主要是哈里在说话,不时引得她和纳瓦布开怀大笑。其他那些年轻男子都不怎么懂英语,几乎无法参与交谈,但是他们也没有闲着,不断地按照纳瓦布喜欢的方式调制饮料。那是纳瓦布创造出的一种很特别的混合饮料,其中含有杜松子酒、伏特加和樱桃白兰地。他也请奥莉维亚尝了尝。(这种酒太烈,不适合她的口味。)伏特加是他自己带来的,他说因为一般人家里都没有这种酒。他一个人占据了一个长沙发,坐在正中间,两手左右伸开放在沙发靠背上,两条长腿直直地伸展在沙发前面。他看上去非常舒适自在,而且完全控制着整个场面——当然,他本来就是主宰。那天,他不仅邀请奥莉维亚尝试他的混合饮料,而且让她舒适地坐在面对他的沙发里,轻松地欣赏哈里的幽默和其他所有娱乐活动。

当天晚上,道格拉斯发现奥莉维亚的表现判若两人,平日里因无聊和精神疲劳而带来的哭丧表情一扫而光,兴奋得让他担心她是不是在发高烧。他见过许多患印度热的病人,于是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她取笑他疑神疑鬼,然后告诉他今天谁来拜访了她。他开始还有些怀疑,但是看到她如此兴奋和快乐的表情,才认定此事不假。她确实太孤独了,纳瓦布能来拜访她也是绅士风度的体现。

几天之后,王宫里又给他们两人送来了请柬。请柬带有一张颇具吸引力的便函,其中讲道:如果他们接受邀请,纳瓦布将视其为他本人的莫大荣幸并深感高兴,肯定将安排专车迎接。道格拉斯对此感到疑惑不解,因为克劳福德夫妇肯定会像往常一样用车带他们一同前往。奥莉维亚急切地说道:“噢,天哪,亲爱的,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并没有受到邀请吗?”道格拉斯十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每当他像这样惊讶的时候,就会瞪大眼睛并且口吃。

后来,当情况已经明了,得知克劳福德夫妇确实没有受到邀请的时候,道格拉斯感到不安。他说,他认为他和奥莉维亚不应该接受邀请,而她显然决心已定,坚持要接受邀请。她说,“请相信我,亲爱的”,如果她享受不到如此盛大的欢乐时光,肯定会为失去这个专门为她准备的小小娱乐活动而懊悔不已。道格拉斯紧紧地咬着嘴唇,他心里很清楚她说得不错,但是这件事对他而言却是个难题。他无法想象,自己的上司都没有受到邀请的活动,他们怎么可能参加。他一再向她解释,但是她就是听不进去。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为了继续同他争论,她甚至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并且追着他来到门外,一直走到牵着马等待他出发的马夫跟前。她仰望着坐在马鞍上的丈夫道:“噢,道格拉斯,求求你了。”他不能答应她的请求,也无法作出任何回答。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又希望自己能够满足她的要求。他看着她转身走进了屋里,她穿着和服式晨衣,显得那么脆弱和沮丧。那一整天,他都在心里说:“我真是个畜生!”但是同样在这一天里,他给纳瓦布送去了一张便函,深表遗憾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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