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决定要出人头地,而不是做籍籍无名之辈,他会少去很多的忧愁。”
香奈儿不在乎,她不在乎要保持所谓完美,而且她也只会遵从她为自己所设立的游戏规则,至于其他的游戏规则,她一概不理。把她的肆无忌惮、敢作敢为写成是得益于某些特殊情况,或者得益于她的天赋(不像能胸有成竹地画出一个完美圆形的毕加索,香奈儿的天赋可没那么轻易显现),或得益于她所拥有的某些优势,若如此描绘确实很有诱惑力,但她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可以仰仗。她所拥有的只是种种你能想象到的危难;她的童年就是歌舞升平年代版的西部乡村音乐,她唯一缺的就是一只死狗和一场能让生命荒芜的大病。
在法国中部一个叫索米尔的不知名小镇中,香奈儿诞生在一所贫民临终关怀院里,她的父母让娜·德沃勒和亨利·阿尔伯特·香奈儿并没有结婚——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事情足以毁掉人的生活。当时她被起名叫嘉伯丽·邦,在修女将她接生下来之后,她那个受困于如此处境中的母亲显然也是茫无头绪,连她的出生证明上的姓都被错拼成了“Chasnel”。鉴于香奈儿(Chanel)之名的永恒分量,这次由于马虎大意的错误所造成的讽刺事件,即使放在今天看来,也是一大趣谈。
香奈儿首个有意的反叛行为就是撒谎。对于童年时的事情,她往往会撒谎或者会就当中大部分的内容进行粉饰,会改变事情的顺序,或者是编造轶闻和人物,甚至是抹掉某些手足的存在。对于不是由她自己一手创造的东西,包括她自己的过去,她都是毫无敬意的。渐渐地,她就成了一个就她的出身、来历散布不实信息的高手,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她让整个世界都上当受骗了。就连珍妮特·弗朗纳都于1931年在《纽约客》中也留有余地并且语焉不详地将香奈儿的童年描绘为“名不见经传的健康乡村生活”。冒着很有可能毁掉她那些可爱句子的风险,弗朗纳写下了这些描述,她本来可以只写下“名不见经传”就算的。
香奈儿实在是站在今天我们所知的“公关粉饰”战线的最前沿。她的虚构故事和那些你我熟知的政客相比已经相差无几了。她从石头里爆出来,她一无所有、无亲无故。那么,她从最低微时开始发迹的事情又该归功于谁呢?
然而,当香奈儿的声誉日隆之时,世界却越来越无法赞同她这种顽固地拒绝坦诚自己在童年曾经受过的种种苦难的做法。当她还是个小店员、是个小裁缝、是个歌舞咖啡馆里的小歌手、是个有钱男人身边的小情人的时候,没人会关心她从哪里来。但是当她以香奈儿之名享誉于世时,人们就会开始对她的身世感到好奇,然后好奇心变成了探究的需要,接着探究的需要又变成了知道的权利。事情总是这样的:当她变得越来越有名的时候,那些曾协助她成名的人就越来越觉得她欠他们一个解释。她不肯承认事实总是不太好,是吧?
考虑到她的人生历程,她对我们如此力守秘密又是为什么呢?我们都为了她的风尚而极度兴奋,我们买下来的“香奈儿5号”香水可以论升算,我们膜拜她的风格,我们模仿她的时尚,甚至在她因为于二战期间与一名纳粹军官交往而遭人唾弃之后,我们依然热烈欢迎她的归来。(对于有人就她所选择的爱人指指点点,她是极度愤怒的,她大叫道:“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之时,你是不会要求看某位绅士的护照再和他交往的。”)我们都爱她,而正是因为我们爱她,所以我们就会开始觉得,她欠我们一个事实真相——关于她自己的事实真相。难道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若是她能坦诚讲出她的卑微出身,只会让她的故事更加鼓舞人心,也会让她更富于英雄色彩吗?难道她就没有搞明白,假如她能承认她是百分百靠自己打拼出来的,我们就会更爱她吗?
但是一项有关哲学的基础大学课程就足以让你明白,对于那些自力更生、白手起家的人来说,事情不是这样的。香奈儿之所以对自己的童年生活支吾掩饰,一方面是因为这样与别人截然不同,可以有些反常的趣味,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凭着直觉知道,她需要说服自己相信她生长于更好的环境中,好让她继续保持自我;她需要从骨子里让自己相信,她所拥有的财富和尊敬都是她应得的。
福克纳曾说“过去还没有死,甚至还没有过去”,而对于那些靠自我奋斗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这句话尤其贴切。在我们今天聚焦于名人身上的集体狂热中(以及我们确信由这份狂热所带来的超级力量中),我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每一天,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要在早上起床,然后穿着打扮、梳洗并且追寻属于自己的梦想的。
自我奋斗其实就是一种想象行为,就是一直不停地去书写一部没有结局的小说——而你自己就是这部小说的主角。这并非一种修饰,不是给头发染上新的颜色,也不是换一个新衣橱,甚至不是长达一周的沙漠健康假期;这需要无比坚定的决心,有时,这甚至需要一些令人无法恭维的铤而走险;这意味着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包括粉饰我们自己的过去,这种撰写自传的方法就好比是在栽种玫瑰之前先改良一下土壤。坚信自己体内充盈着凯尔特暴徒的大量基因或者是故事作者(与那些市井酒鬼截然不同)的基因是会让你的人生有所区别的——那就是成为下一个詹姆斯·卡梅隆或者继承父业接掌一家廉价旅馆的区别了。我们都知道,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利一方书写的,在个人历史方面,这个道理也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