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高拱乃阀阅衣冠之族,而我张居正则家世贫贱,门望相殊甚远啊!但是,倘若仅仅是家世的差别,或许还不至于让我对结交高拱望而却步,而是高拱的阅历,让我感到高不可攀。
高拱和我一样,都是十六岁中举,而且是高魁解元。可是,高拱并不是像我一样,读书作文,就是为了科场一试,而是自幼就有名师教习,研修学问。早在我尚未出生前,高拱的父亲提督山东学政,他就随父在济南从师于诰封中宪大夫的前都察院佥都御史李麟山,六年后又拜在先后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致仕阁老贾咏门下,师从其学数年。此后,又游学河南会城开封,就学于大梁书院,师从当时的著名学者、以倡导“实学”著称的李梦阳、王廷相。或许是高拱学绩甚优之故吧,其间还被大梁书院聘为教习,教授生徒。虽然高拱在中举十三年后才进士及第,但是他已经是学识深厚广博、满腹经纶的学问家了。
而我呢,除了为科场夺标而死记硬背了一通四书五经,就谈不上有甚样学识了。想要和高拱这样的人相与,会不会自取其侮呢?况且,高拱大我近十三岁,进士及第早我两科,他的同年陈以勤,就是我中进士的阅卷座师,名副其实的前辈、师长。士林风气,是甚讲科第辈份的。那么,高拱会不会照例以后生晚辈看待我?观他掩饰不住的傲气,当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轻看慢待我是不足为奇的。对这样的人,我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叔大,”这天一早,我正在文牍房埋头阅看文牍,高拱径直在我旁侧坐下,叫着我的字说,“前两日因何未见来此啊?”
我愣了一下,心中掠过一丝喜悦。看来高拱还是关注到我了。两天未到,恰好是因为拜访戚继光,喝醉了酒,于是,我略带愧疚地一笑,“喔,呵呵,访友遇知己,醉了,贱体不适,故而……”
“我听说了,所以才故意问你。”高拱笑着说,“我还闻得,贵同年王元美邀叔大加入诗社,叔大婉拒了;几次邀叔大聚会,叔大也道乏告假;但是诸如卫所、关司、屯马司到京,叔大却主动携酒壶前去拜访,每每醉卧相谈,确乎如此吗?”
看高拱的神情,听他说话的语调,传达出的,皆是赞赏之意,所以我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高拱伸出拇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同道!叔大,同道啊!”
“多谢玄翁谬奖。”我抱拳说,“不敢不敢!玄翁是前辈,是师长!”到了京城我才知道,士大夫皆以称翁为美,甚至流传着“官无尊卑,皆曰一老;人无大小,皆曰一翁”的谚语。何况高拱长我十多岁,他号中玄,所以按惯例,恭恭敬敬地称他玄翁。
“不必说那客套话!”高拱挥了挥手说,“就冲你宁爽王元美之约也要拜访关防马司,我高某人就把叔大引为同道!”
我心里一阵欣喜,“居正私愿,早欲师从玄翁矣!”
高拱露出得意的神情,“什么师不师的,视若知己就好嘛!”说着,四下扫视了一番,见室内无人,便压低声音说,“不瞒叔大说,想和高某相与的,大有人在。就是贵同年中,王元美、殷正甫,就多次向我表露过。”话语间,高拱露出不屑的神情,“可是,这些人呐!”说着,高拱连连摇头。
元美是王世贞的字,他热衷于呼朋唤友,以结社聚会为日课,想必也试图拉高拱加入他们的行列。要说王世贞的家世、学识,倒与高拱相仿,他们成为朋友,应该顺理成章;况且王世贞大有成为文坛领袖之势,名夺公卿,没有想到,高拱竟是看不上他。
正甫是我的另一个同年殷世儋的字。他也得选庶吉士,在翰林院就读。或许因为他是山东济南历城人,而高拱曾经随父在济南盘桓了五六年,所拜的第一位名师、诰封中宪大夫李麟山,也是济南籍的。有此渊源,殷世儋要结交高拱,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殷世儋其人,外虽爽直,实则是日思钻谋干进之人。他进得翰林院,埋头数月,对孝宗、武宗和嘉靖三朝的阁老、尚书的升迁轨迹,都一一梳理,了然于心。上次和戚继光一起餐叙,酒酣耳热之际,殷世儋以不无欣羡的口吻说,以他对三朝高官大僚荣进之轨的检讨,结交中贵人,乃升迁捷径!士大夫以和宦官结交为耻,殷世儋却欣羡之!因为这句话,我对殷世儋顿时就充满了鄙夷。想必高拱大体也有同感吧?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高拱,徐阶嘱咐我要谨言慎行,我时时以此警示自己,本已不苟言笑,这下越发显得深沉内敛了。
见我沉吟不语,高拱也不在意,义形于色地说:“我辈既入仕为官,当思除弊兴利,敦本务实,日以天下苍生为念,以耿耿之身,任天下之重!而王元美辈却反其道而行之,欲以诗文名世本无不可,然既志在文坛霸主,何必还入官场?!至于殷正甫者辈,言学术,则口不离陆王心学;言时政,则必以职务升转为话题,一看便知是钻谋干进之流。既以钻谋为思,必无是非善恶之辨。如武宗朝焦芳者流,因攀附宦珰而骤贵,殷正甫者辈居然欣羡不已。士大夫堕落如此,令人齿冷。”
“喔呀!”我心里暗自惊叹,“看来我和高拱所见皆同啊!此人,堪可引为同道!结为知己矣!”可是,我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抱拳在高拱面前揖了又揖,“玄翁,高义之人!居正敬仰!”
高拱摆摆手,“哈哈,叔大,又客套啦!也莫论时尚,平居以字、号相称可也!”话虽如是说,但是看得出来,高拱对我说出“敬仰”一语,颇是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