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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师的教诲(6)

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作者:郭宝平


“中玄兄,我兄可知青词者为何物?”这天午时,用了午膳,我和高拱又在文牍房相遇,看看四下无人,我便试探着问高拱。

数天来,随着和高拱相与,我对他的学识,自叹弗如。此前,因为我自小就每每被誉为神童才俊,在夸奖声中长大,免不了飘飘然,目无余子。但是与高拱交通,方有山外有山之慨,对他已是心悦诚服,崇敬有加了。不过,我和高拱除了偶尔谈论学术以外,从来没有涉及时政的话题。可是,知道了袁炜之所以升迁的幕后原因,青词这个玄虚的名词,突然间就在我的脑际萦绕着,驱之不去。我不知道和谁可以谈论这个话题。其实,进入翰林院近一年了,我已经知道青词为何物了。当年在江陵县衙,知县袁炜就提到过青词,还吞吞吐吐说,是一种特制的公文。哪里是什么公文,根本就是嘉靖朝官场的怪物!因是用金墨恭写在特制的青藤纸上的颂辞,故名青词。内容无非是歌颂上苍神祗、玉皇天尊的华丽辞藻,写成后呈达御前,当今圣上叩拜焚烧,以期随着缭绕香烟,达于苍穹。我之所以问高拱,其实就是想知道他对青词有何看法。

高拱苦笑一声,突然低声吟道:

试观前后诸公辅,

谁不由兹登政府。

君王论相只青词,

庙堂衮职谁更补!

吟毕,高拱冷冷一笑,说:“数一数,自从当今圣上登大宝,出于圣裁任用的政府大佬,哪个不是因为青词!远的不说,就说在位执政的阁老,夏言不是?严嵩不是?本朝得以超常拔擢者,哪个又不是因为青词?!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徐阶、袁炜之升迁,不也是因为青词?!倘若善制青词,再有了靠山,自可连翩开坊,步步高升!”

我倒吸了口凉气。那天在徐阶府中,幸亏我没有对写青词居然能够升迁放言攻讦,否则定然让徐阶甚为难堪。“谨言!谨言!”我心里暗自叮嘱自己。

“我华夏,千百年来,子民百姓,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不吝辞章歌颂当道,歌颂父母官。万民伞、活人祠,不足为奇了。可是,进入嘉靖一朝,突然间就又冒出了歌颂神祗的青词来!这妖道观场的劳什子,居然让堂堂的士林,孔孟的信徒趋之若骛!”

原以为高拱是一个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的人,想不到他竟如此率直、激愤。

“何以如此啊!”我被高拱的情绪所感染,惊疑而又愤怒地问。

“一言难尽啊!”高拱感叹着,“此地非讲话场所,散班到寒舍小叙。”

高拱的家位于惜薪胡同,是一个一进的院落,显得甚为破旧。

“一则没有银子,二则没有儿子,有此院落,足矣!”边带我在院中环视了一遭,高拱边自嘲而又颇是遗憾地喟叹说。

眼下,三十六岁的高拱,只有两个年幼的女儿,暂留原籍新郑抚养。下人也仅仅是老家本族的高福夫妇两人,在府操持一切琐务。所以高拱的家里倒显得颇是清静。

高拱带我在他的书房转了一圈,家人已在花厅备了几个小菜,烫好了酒。

“叔大一定晓得,”三杯酒下肚,高拱有些亢奋,不等我问就讲开了,“当今圣上,是国朝的第十一位皇帝,由外藩而一跃登上龙位,这在国朝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当今圣上十几岁的年纪登基,朝政皆由首辅杨廷和料理。杨廷和老成持重、威望很高,被称为救时之良相。在他的辅佐下,嘉靖初年确有一改前朝旧弊恶政的新气象。当今圣上一时博得了‘英主’之称。不过,当今圣上是一位有主见很刚强的人,既不能容忍杨廷和的威望高于其上,更不允许大权旁落,遂费尽心机,发动了所谓‘议大礼’之争。议大礼者,就是要把他做藩王并且早已死去的父亲,封为皇帝,尊为皇考,列入祖宗,立为正统。叔大你想,这与士大夫们坚守的道德伦理、纲常法统观念不是格格不入吗?”

“圣上何以如此?”关涉当今皇帝,我立即紧张起来,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叔大知晓否?国朝太祖说过,他不和臣子争是非,但是要争意气!何意?就是到底谁是主宰,谁说了算!所谓‘议大礼’换言之也是这个意思。但是百官不解这个底蕴,议礼之议甫出,众口一词:不合祖制!有悖体统!若圣上一意孤行,必抗争到底!圣上刚一试探,就碰了一个大钉子,搞得堂堂君王十分孤立。这种情况下他便一心扑在了修道敬玄上。彼时的圣上定然是束手无策,苦恼万端。恰恰就是这个当口,新科进士张璁站出来替圣上说话了,他写成了一篇《大礼疏》,把圣上想说而不便说的话,说得头头是道,直把议大礼论证得合天意,顺民心。圣上不看便罢,一看此文,禁不住心花怒放,立即谕令下群臣议,并批示说:‘此论实遵祖制,据古礼,尔曹何得误朕!’一篇《大礼疏》,居然给圣上提供了铁腕打压反对势力的借口,一举扭转了局势。自然,作为酬庸,圣上突破重重阻力,把张璁超常拔擢,直至首辅之位!”

张璁仅仅一篇《大礼疏》,任凭众议盈筐,责者纷至,却到底换来了首辅之位,这确乎是捷径啊!我心中暗自思忖。但是我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口,而是问了一句:“可是,圣上目的已经达到,何以还对修玄斋醮、焚烧青词越发专注痴迷呢。”

高拱冷笑了一声,道:“圣上总以为,他以外藩旁支得继大统,乃神灵护佑,故要申谢上苍恩沐;更冀望以修玄斋醮的神迹方术,邀得长生,永享皇祚!享尽人间富贵!或许正因为如此吧,圣上对非议修玄者,深恶痛绝!”

“喔……难怪!”我醒悟似的说,神情有些紧张。当得知了我第一次会试落第的隐情后,我还百思不得其解:何以仅仅因为言语激愤,就会受到黜落的报复。原来是我不明底蕴,理直气壮地对斋醮、修玄大加嘲讽,无意间触到了当今圣上的禁忌。好在我还仅仅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举子,倘若是现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谨言慎行,一定要谨言慎行!”我心里又一次暗暗叮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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