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老师的教诲(7)

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作者:郭宝平


高拱没有觉察到我的神色变化,激愤地说:“圣旨煌煌,要国人谨守存天理、灭人欲之名教,我辈考试作文,举止言谈,皆要符合名教圣训,稍有出入,即以背戾经旨之名受到打压!可是,国之元首,却沉湎于妖道邪术……”

我真想拍案叫绝!这正是我想说的话,而且我是最有切身感受的!可是我没有呼应,而是迫不及待地举起酒盅:“中玄兄,小弟敬你一杯!”

高拱一饮而尽,把酒盅往桌上一搁,凄然一笑:“议大礼,谏修玄,这件事,前前后后闹了近二十年!可是,刻下,是非似乎已经厘定:反对议大礼,抗阻修玄的,便是邪党;赞同议礼,善写青词的,就是忠臣良吏。百姓疾苦可以不管不问,边防战事可以不理不睬,但青词不能不写。当下善写青词,已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反而是忠贞的表现了。你们的新科状元李春芳不就以被选入撰写青词的专班而感到荣幸吗!可悲的是,我辈目睹这荒诞怪举,束手无策,徒叹奈何!情何以堪!”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情不自禁地附和道:“后世子孙,一定会嘲笑入主政府的堂堂宰辅、满腹经纶的进士翰林,却以争写青词为要务的行为。”

“可叹啊!可悲啊!”高拱又是一阵感慨,“在今日之朝廷,青词足以辨忠奸!青词足以别良莠!耿耿忠心、满腹经纶,都比不上一篇青词!”说话间,高拱脸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毕现,似乎眼眶中还满含着泪花。仿佛是受了莫大侮辱的人,既不甘心受辱,又无力反击。

“中玄兄,你说,撰写青词的衮衮诸公,真的相信青词?”我问。

高拱像要与人辩论的样子,激愤地说:“信不信是一回事,写不写是另一回事。”又长叹一声,“庙堂上,有多少人,仅仅为了媚上邀宠,忙忙碌碌地浪费才华和生命!”

“上有所好之故也!不然,何以就能因此而得宠呢?”我心想,但我忍住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忧心忡忡地说:“弟在翰苑档房的故牍新档、邸报羽书中,看到的皆是倭寇抢掠、鞑虏侵扰的记载,却未见到解决之策。阡陌之间,皆闻贫富日殊,民怨沸腾,庙堂之上却未见治理之道,衮衮诸公却把精力用在写青词、赞修玄上,实实令人扼腕!”

“叔大,目前国事日非啊!言国防,则南倭北虏之患日甚一日;言内务,则贫富悬殊有增无减;言官场,则贪墨淫逸已然成风!而当国者的治国之道,四个字足可概括之,”高拱顿了顿,说:“一意维持!”

“一意维持”!这正是我对朝政的观感,没有想到高拱和我的看法如此契合!我本想说“君子所见皆同”,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徐阶“谨言慎行”的叮嘱,只是躬身高高举着酒盅,颇为激动地说:“来来来,中玄兄,小弟再敬我兄一杯!”言毕,一饮而尽。

高拱有些迷惑。他可能不明白何以说到“一意维持”我反倒要敬酒,但还是扬脸把酒倒进了嘴里。

沉默了片刻,我试探着问:“既然如此,中玄兄可否思量制青词以求荣进?毕竟,握权处势方可大展宏图啊!”

“我高某是不会写青词的。就做一辈子翰林吧!”高拱语气中充满悲愤,但似乎意识到对一个后进说这些有些不妥,他又露出很勉强的笑容,“已经作了七年,再作它七年,十七年,又有何妨!反正我高某是绝对不会去写青词的!”

我举起酒盅:“中玄兄,尽在酒中矣!”

4

皇宫大内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合称三大殿,本是百官朝会之所。然则,由于当今圣上隐居幕后“静摄”修玄,朝会典礼,皆不主持,所以三大殿的朝会,已经久辍不举了。

穿过奉天门,在奉天殿东北,有座金砖玉瓦的殿阁,名文华殿。这文华殿,规制较之三大殿为小,但更加精工。原本是用于皇帝听讲经书,并在讲习后招待群臣--即所谓经筵之所,因没有皇帝在场,这里又可供群臣坐而论道,故廷议就每每在此举行。

这天午后,入得辰时,文华殿举行廷议。我坐在文华殿东南角的一个几案前,略带拘束、紧张。高拱就坐在我的左侧。按照官职,我和高拱是没有资格参加廷议的,但是,翰林院有负责廷议纪录之责,每次廷议,皆得与闻。此时,我作为庶吉士,与资深编修高拱承担此次廷议记录的职任。

进得文华殿,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对东西相向而立的镀金之鹤。在两鹤之间的空档处,内阁首辅夏言、次辅严嵩,分左右而座,代皇帝主持廷议。抬眼望去,首辅夏言须发皓白,长长的眉毛下,一双深陷的眼窝,透出疲惫的光芒。他面色冷峻,双手抚膝,半仰着头,似乎在沉思,可分明又透出躁急操切的情绪。而次辅严嵩虽然比夏言年长三岁,已近古稀之年,却毫无臃肿老态,反而显得健朗许多。他面带微笑,不停地和部院堂官抱拳示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